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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〇回 雷雨锁双鬟魂悸魄惊悲死劫 晦明争一瞬水流花放悟玄机(2)


  貌美的一个急得直想求死,无如没个死法,乃姊又不肯下手。想强挣起来,任其腹破流血而死,偏禁不住那奇痛,白白吃苦。急得在石上将头乱碰,满头磊块,仍死不成。似这样连困了十好几天,始终如一。最奇的是当地不特人迹杏然,连个蛇兽的影子都见不到。可是遥窥竹亭以内,石桌石墩以外,似还有蒲团、茗碗诸般用具,分明有人住在里面。看那整洁情景,并没离开,就离开也不会久。偏不见人,也无回音。被困这许多日,通未觉出一毫饥渴,只不能离石而起。似这样盼穿两眼,度日如年,强挨了个把月。

  丑的一个性较平和,渐知徒自暴躁忧急,毫无用处,再三安慰乃妹说:“如非仙人来救,定早同死。照我二人遭遇,不是仙人党着你我性情太暴,有意磨练,便是仙人救我们时正值有事他往,又不能见死不救。人虽救到此地,自己必须远离,这伤势又必须静养,故将我们定在此地。行时除将伤治好外,并还给我们服了灵丹,所以饥渴不知。你看这里连个蛇虫野兽都没有,如是恶意,救我们的人也非仙人,哪会如此?急也无用,莫如还是耐心等候救我们的人回来吧。”

  这一套话虽属安慰之词,果被料中了一半。貌美的一个本就觉着事由自己性暴而起,累得乃姊跟着受罪,心中不安。月余光阴,暴性也磨去了好些,由此安静下来。

  长日无事,只是躺卧平石之上。日里仰望苍天穹字,雾色鲜澄,时有闲云来往,点缀其间,自在浮沉,穷极变态。一会,闲云远引,依旧晴日丽霄,万里清碧,空旷杳冥,莫知其际。下面是空山无人,水流花放,清吹时生,天机徐引。等到白日既匿,素魄始升,月华吐艳,风光焕彩。偶然山风起处,四围花影零乱,暗香浮动,满地碧云,若将流去。风势既收,香光益茂,山虚水深,万籁萧萧,云净月明,重返清旷。观玩既久,不觉心性空灵,烦虑悉蠲,恍忽若有领悟,只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接连又躺了半年多,山中景物清灵,天色始终晴明,永无疾风暴雨,盛暑祁寒,也无饥渴之思。二女头三四月见仙人久不归来,似此软困,何时是了?偶然想起,还不免于愁烦。日月一久,也就习与相安,不以为苦。二人本是天生异禀,根骨深厚,这将近一年的静卧,素日浮躁之气一去,渐渐由静生明,悟了道机。

  这一夜正值月晦,日里天色和往常一样晴明,夜来也无异状。二人仰望繁星满天,银河无声,默数日月,来此已将一年。那四外的桃花自开自谢,永无衰竭:地上落花厚已尺许,仍是满树繁英,花光灿烂。因而谈起当地风物气候之佳,自来未变过天,大概四时皆春,不论多少年俱是如此。可惜身难行动,家中父母不能相见,否则似此仙山灵境,便是仙人回来,叫她们走,也舍不得呢。二人互谈了一阵,渐渐夜深。又说起连日不知怎的,心怀开朗,神智清明,好似有什好兆头,也许脱困不远。正互谈笑间,忽见西北天空星光渐隐,跟着山风大作,只听泉鸣溪吼,似若轰雷。

  黑暗中,四外花树被风吹得东西乱舞,起伏如潮。风是越来越猛,无数繁花被风吹折,离枝而起,飞舞满空,乱落如雨。声势猛烈,甚是惊人,从未见过。仰望天空,一颗星也看不见,时见电闪,似金蛇一般掣动。电光照处,瞥见乌云层层密积,天已低下不少,估量这场雨下起来必不在少。二女从小生长荒山,惯能预测晴雨,看出此是非常天变,必有极猛烈的迅雷疾风暴雨。又见桃林地势中凹,加上峰间瀑布和溪中流泉,雨势一大,引得山洪暴发,存身之处必成泽国。无如身子困卧石上,不能起立,只得听之。

  貌美的一个本爱干净,尽管天时温和,风清气爽,点尘不扬,也无饥渴便溺,这经年的工夫不曾更衣洗沐,不想起来还好,每一想起,便自生疑,以为身上不知如何污秽,当时更觉难耐。为了此事,也不知和乃姊说了多少次,直比脱困的事还要挂心。未一二月悟道之后,心气平和许多,吉凶祸福已然委之命数,独此一节不能去怀。觉着借这一场雨,把通体畅快冲洗一次也好,反倒高兴起来。丑的一个道:

  “你还欢喜呢,照此天色,今夜这场大雨,就不把我姊妹淹死,身子也必浸泡个够。你只图当时痛快,又裹上一身湿衣,才难受呢。雨下不住,或是连下多日,我们走又走不脱,山洪再被引发,水只要漫过这块石头,更连命都保不住了。近日我觉着心性安静;神思朗澈,认为什事都不值得计较,连这身子也是多余。譬如本来没有我们,或是生来便是这块顽石,又当如何?我看一切委之命数,既不必喜,亦不必愁。干净不干净,全在自己心里,无须想它了。如真因此一场大雷雨送了性命,脱掉这副臭躯壳,也是佳事,想它则甚?”

  说完,风势渐止,闪电也渐少,只四外阴沉漆黑,比前尤甚。连二人天生异禀,又在石上日夜静卧了将近一年,练就暗中视物的大好目力,也只近处两丛树影和峰上那条瀑布的水光隐约可辨,余者全看不见,知是大雨降临的前兆。貌丑的一个悟性较深,固把吉凶祸福置诸度外,略向乃妹劝慰几句,便即闭目澄虑,不再把物我之见存于胸际。便是美的一个,闻言也被触动灵机,恍然省悟,心神重归湛定,不复再起杂念。二人虽无人指点,全由夙根智慧,自然悟道,这一息机定虑,返虚入浑,物我皆忘,正与道家垂帘内视,返照空明,上乘要旨无形吻合。但二人从来学过修炼之术,只觉烦虑一消,立时心性空灵,比起前些日通身还要舒畅,益发守定心神,静将下去。

  二人这里一静,天也静将起来,除有瀑声外,到处静悄悄的,更听不到一点别的声音。二人只顾息机养神,也不再张目查看。似这样人天同静,约有半个时辰过去。姊妹二人正在心与天合,观察物外,到了极好头上,猛觉眼皮外面微微一亮,立有震天价一个霹雳打将下来。二人骤出不意,吃了一惊,忍不住睁眼一看,只见满空中电光闪闪,雷火横飞,震得山摇地动,声势猛烈惊人,出生以来从未见过。紧跟着弹丸大的暴雨似天河倾倒般泼泻下来。二人终是为日太浅,不曾经过风浪,当时便觉目眩耳鸣,心摇神悸。暴雨如瀑布一般冲向身上,又急又冷,逼得二女气透不转,口更难张,身又不能翻转,仅能侧卧。一会工夫,雷声越猛,雨势越下越大,实在难于禁受。

  貌丑的一个疼爱妹子,心神也较镇静。闪电光中,瞥见乃妹紧闭口目,仰面向天,被雨打得不住乱战,神情痛苦已极。各人又各有一只独手,连护头面都难。知已吓晕,忙挣扎着凑近前去,不顾雨水冲激入耳,径将身子侧转,伸出独手,将妹子侧转,与己对面。再将独手伸开,盖在耳朵上面。然后大声疾呼道:“此时雷声大大,全仗自己支持,你怎似失了知觉,连身子都忘了侧转过来?”

  貌美的一个本是仰面朝天,雨势来得太猛,未及转身,迅雷连震之下,再吃冷雨泼头一淋,几乎闭过气去,心中一慌,神志立乱,不知如何是好,所以吃了大苦。及被乃姊转成侧卧,耳又用手护住,气息略缓,渐渐明白。见乃姊为护自己,雨水正向半边脸上打灌不已,忙也如法炮制,互用独手护住对方耳朵。

  二人喘息稍定,互相谈话,觉着先前宁神静心,通体舒畅温和,自被骤雨一淋,心惊神散,此时奇冷难支,何不姑且再定心神,试上一试?雷雨甚大,说话艰难,好在二人心思差不多,可以会意,一点就透,除此之外,也无善法,于是重又宁神定虑,闭目息机,如道家入定一般,静静地侧身安卧大石之上。心神一定,果然好些。那雷雨的声势是越来越大,顷刻工夫,平地水深数尺,渐将大石漫过,身子已浸在水里。想是地势虽洼,左近还有宣泄之处,水只漫过石面寸许,便不再涨,未被灌入耳鼻之内。二人觉有了效力,益发守定心神,听其自然,不令摇动。一会,气机越纯,身上更有了暖意。到了后来,心智复归灵明,元神逐渐凝固,便把现时处境化去,那大雷声雨势竟变成无闻无觉。

  似这样冥心默运,通体气机自然流畅,也不知经过多少时候,忽然慧珠内莹,眼前大放光明,现出从来未有的景象,同时眼睛也自然睁开。定睛一看,白日始升,明光毕照,繁花自开,清泉自流,仍是往日朝阳初出时清淑明丽之景。不特先前疾风迅雷、暴雨洪流不见痕迹,除却晨露未唏,苔藓土润,飞泉如玉,溪流潺潺外,连身子上衣履都未沾湿,直似做了一场噩梦,并无其事。但是姊妹二人明明互以一手遮掩半面,井头侧卧大石之上。

  昨晚所经惊心骇目的雷雨狂风如在目前。追忆前情,又绝非梦境。互询经历前后,也无不相同。记得雨未下来时,四外桃树繁花几乎全为狂风吹毁断落,理应残红狼藉,枝干无存。此时看去,偏是香光吐艳,繁花依然。这本是将入道以前应经过的一种幻象,二人无师自通已有多日,虽处这等迷离恍忽之境,并未十分骇怪。只初醒时略为相顾惊奇,互询以后,细一寻思,反倒生出玄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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