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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回 骇浪行舟轻乘羊皮艇 独身戏寇空留人耳箱

  甘肃省城兰州南关外三里有一座山,名叫皋兰山,为当地第一名胜,皋兰首县县名,也是为了这山而起。山的西面有一高岩,上有五条清泉,水力绝大,溅玉喷珠,飞流迸射,点缀得山中景物越发清奇。山离城甚近,上面更有好几处达官绅富的别墅,飞阁山亭,到处都是。每当春秋佳日,游侣如云,络绎不绝。凡去的人,都要到那五泉之下走走,渐渐把这山名也改叫成了五泉山了。这座古城,北关正对黄河。河对岸也有一座高山,山上有一座白塔,山名就叫白塔山,虽没皋兰山来得雄迈,一塔耸云,问以琳宫梵宇,倒也显得庄严壮丽。

  这时正当前清乾隆初年,因为黄河之水,上面急流骇波,奔涛汹涌,水力绝大,底层尽是浮沙,无法造桥,只逢到塔顶开光之期和一年两次大汛,才由当地绅商集资,雇上什七条大木筏,用铁链锁连,搭成临时浮桥渡人。平日全仗黄河中特有的平底方头渡船来往载渡,河宽浪急,扁舟斜渡,过河一次至少也得一个多时辰,风不顺时,甚至斜流出二三十里,费时半日不得拢岸。再一不巧,遇上河底忽然拱起的淤沙将船滞住,来去不得,耽搁上好几天的都有。

  河既难渡,黄河中的灵异之迹又多,本来船上人个个迷信,加以那条渡口正对白塔,因而附会传说越来越甚。船上忌讳更多,最顺遂时,一天不过五六个来回,不到相当人数或钱数不肯就开,贵贱同舟,流品不一,船常出事。

  船人都会水性,每遇上事,胡乱猜疑,硬指触犯河神,借端讹诈,勒索神马香钱,不遂贪囊不止。有时竟故意拿话激动众怒,威逼胁迫无所不至。这还是地当要冲,不敢十分明目张胆,害死人命,客人不过晦气点银钱罢了。一到了上下流隐僻之处,本地人尚可,有那不解事的客商,事先斤斤渡钱,话再一外场,他也不和你多说,给钱就渡,更不计人多少,船到中流,方始端起一副煞神脸子,勒索重资。好一点的,先拿一两个装着同渡的同党一脚踢下河去做榜样,只将客人吓倒,得财便罢。那厉害凶恶的,不是假做船翻使你人财同尽,便是一刀砍死,或是生踢下去喂鲤鱼,凶横已极。

  有时苦主死里逃生,告到官府,此辈大都浮家浮宅,早已闻风远飏,浊流千里,无殊天险,如何容易拿到?被害的又是异乡行客,资财已失,坐等凶手,官司哪打得起?好在命已保住,只得认个晦气,递张息禀,另打回家主意,免得没被水贼害死,反被官府拖死。官府乐得省事,也就拉倒,因此闹得这些恶船户越来越猖獗,杀人越货之事时有所闻。

  内中有一个狠恶的头子,名叫分水蜈蚣夏三黑,不特精通水性,还有一身硬功,乃当地黄河一霸。他当初原是山西大盗,因屡作大案,官府搜拿,风声太紧,逃到兰州,又拜在西关金天观恶道虎爪真人常明元的门下为徒,借他声势,招集徒党,本就无法无天。事有凑巧,新任甘肃巡抚福厚,皇室宗亲,出身纨袴,声色狗马、饮食玩好无一不讲究异常,尤其从小就喜欢武艺。无奈自己是个衣裳架子,又不肯下苦功练习,结果闹了多年,白糟践许多金钱,什么也没学会,家里镖师打手却养下一大堆。这伙人十有九个是哄着爷玩,除陪同出外无事生风,打个架砸个酒楼戏馆,打完经人央告说合加倍赔钱算是耗财买脸而外,哪有一点真实本领?

  混到中年,皇室官阶升迁原易,居然外放了甘肃巡抚。西北道上素极荒凉,往往赤地千里,不见人烟。虽当承平时代,盗贼仍常出没,杀人越货时有所闻,于是除原有诸人外,又在各大镳行内添聘了几个号称有名的武师随行保护,长期在抚衙之中护院。

  内中有一武师姓何名天胜,跟随福厚多年。因为福厚只有一子,名唤安德,年才十六,从小好武,胜于乃父,每日书本不摸,专以舞弄拳棒为事。在众武师中,因何天胜惯会吹牛拍马,奉承得好,独加青眼,常时同出同入,行动不离。何天胜武艺本来不弱,又巴结上福厚的独养爱子,益发得了主人宠信。众同事见他恃宠骄横,不把人放在眼里,虽然人人侧目,却也只好恨在心里。何天胜渐知众人恨他,势同孤立,江湖上朋友不大好惹,老怕早晚有小鞋穿,自己忘形已惯,一旦间与众随和,又做不到。

  正打主意,这日忽听人说起常明元现在兰州金天观内居住,他原是常明元昔日门徒,连忙赶去相见。师徒阔别多年,久无音信,一旦他乡聚首,又在互相倚重之时,情感自然格外亲密。不久便引恶道去见福厚,说得乃师武艺人间少有,天下无双。福厚便命与众武师一试。常明元为了证实徒弟之言,已结贵人,竟坏了江湖规矩,不问青红皂白,概不留情,是动手的全部拜了下风,有的还负了重伤。众人恨他师徒切骨,只是无可奈何。这一来,哪还好意思再混下去?除却少数脸老贪财的当时涎脸托何天胜拜在恶道门下外,余者全行自动告退。何天胜更说这伙人有他不多,无他不少,一无用处,怂恿福厚全给遣走。由此恶道时常出入抚院,勾结请托,无恶不作。

  夏三黑起初拜在恶道门下,不过是慕他本领高强,借此学些武艺,一旦遇见劲敌,多一能手相助而已,不想竟能走动官府,又添了一个大力量的师兄,哪不喜出望外?立托乃师引见,拜了师兄,三人勾串一起,益发肆无忌惮,为所欲为,被害的人也不知多少,地方官直是无奈何他。

  过了一年多,正当声势暄赫,趾高气扬之间,这日夏三黑刚在家中吃罢了午饭,拥着妻妾说笑,忽听手下人报,何武师同了抚台大少爷前来看望。夏三黑因抚台的大少爷竟肯光临,喜得一张黑脸,都涨发了红,忙喊:“少大人来了,你们还不快取新衣服来!”

  他那妻妾出身小家,一时也慌了手脚,见他还光着脚,各去取一双鞋袜过来。正要抢着代穿,三黑已将身纵起,将柜门上锁一拧,伸手捞起一件衣服便往胳膊上套,刚代他胡乱把鞋袜穿上,又喊:“快拿马褂。”

  妻妾同声笑道:“马褂你不穿在身上了么?”

  三黑低头一看,谁说不是?匆忙中也没顾得细看,身上果是一件大襟马褂,并且还是一件棉的,不由暴怒,大骂:“驴球的!你们都是死人,怎连衣服都不会拿?”

  爱妾一旁撇嘴道:“你自拿的,我当你见少大人是要穿这呢,长衣服不在架上挂着么?”

  三黑虽是老江湖,这时满腔势利之见,惟恐得罪贵人,慌慌张张,越忙越乱,闻言方觉出自己糊涂,也不愿和爱妾斗口。见乃妻站在衣架旁边还在张望,回话的人也还在候回音,越发着急,忙把乃妻一推,骂了声:“瞎眼婆娘,少大人走,咱再捶你!”

  随手抢过架上一件夹纱马褂披上,边扣边往外跑,慌不迭赶到门外,哪还有何天胜和少大人的踪迹?见报信人还跟在后边,不禁气往上撞,骂声:“死驴球的!就不会先请少大人进庄去坐?如今等我不及走了,得罪怎好?”

  越骂越气,上头一拳,底下就是一腿,打得那下人满面流血,一跤跌倒。还欲再打时,忽听远远田岸上有人喊道:“夏贤弟,怎这时才出来?害得咱们大爷好等。”

  三黑定睛一看,正是何天胜,前面还有一个穿着华贵的少年,知是少大人,不顾再打骂下人,连忙迎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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