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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一算日期,次日丈夫旧病复发,由此去世,多少年来隐情忽然全数发现。虽觉文麟痴情可怜,对他不起,丈夫这等为人,也是由于大爱自己而起,其人已死,如何怪他?再想到他临终以前看出文麟心意,毫无妒念,反因爱极自己,不愿母子二人受苦,屡次示意,劝令改嫁,并还留下日记遗嘱,设想周到,回忆丈夫死前三日屡把文麟招来,握手托孤,望着自己双泪交流,老是欲言又止,心还奇怪,丈夫平日常劝文麟功名要紧,室家为重,你我骨肉至交,如其朋友情长,等到功名成就,索性你也移家来此,同住我家,有了弟妹,彼此终日盘桓,只更方便,免得你和二姊各自拘束世俗礼节,不肯随便说笑,反而减少兴趣。

  照那口气,分明看出对方痴心,为防延误功名,老来孤苦,特意设词婉劝,想其功名成就,娶了妻室再来相聚,本来通家骨肉之交,有了女眷,日常相对,可免许多嫌疑拘束之故,此时怎会改变原意,惟恐其走,说之不已?原来是想自己改嫁文麟,以赎前愆。这等存心,也实可感。只不知所说仇家是谁,怎未写出姓名?

  看完之后,越想越伤心,悲痛了一阵,只得打消回籍之念。对于文麟,只管悲感怜念,终觉双方诗礼之家,此事骇人听闻。文麟孤身寄居,前程远大,何苦为了一个薄命人,使其负那恶名,断送前程,为时垢病?加上沈煌年已渐长,灵慧非常,公然改嫁,就自己不借浮言,对于爱子也不好意思,由此对文麟,表面上比起以前还要冷淡,恨不能连书都不令教,欲使误认自己凉薄无情,由爱生恨,负气离去,因此一激,早日成家,去谋功名,免得误他一生。无奈师徒二人亲如父子,此言一出,沈煌先就固执不舍,所习学业,在文麟循循善诱之下,进境甚速,最关紧要是儿子身有死脉,恐要夭折,经文麟细心发现,正为设法医治,心里的事又无法出口,只得迁延下来。

  等到文麟带病上路以前,几杯别酒发动真情,人也病倒,多硬的心肠也无法再装下去。同时听出文麟心情凄苦,怀着无穷隐痛,已有出家之想,当时柔肠百折,心乱如麻,无计可施,只得暗嘱爱子:“峨眉归途,周老师如有行意,无论如何也要将他请回,容我当时拜谢。再如不允,你便哭求,告以母命。”

  心想文麟昔年爱我最深,也最听话,等他到家,豁出受点嫌疑,当着煌儿,和他明言心意,苦口力劝,也许能够劝解。好在他师徒亲如父子,爱子已然明白事理,只将家人遣走,便可畅所欲言。谁知人非太上,不能忘情,文麟师徒走后,想起他山居清苦,为了爱子脱去危机,亲往照护,以前对于丈夫,不特没有妒念,只管绝望,依旧爱屋及乌,处处尽心尽力,无微不至。自己背弃旧盟,食言改嫁,虽然情出无奈,到底负心,他丝毫不曾见怪。这多年来,休说稍报深情,连口头上一两句安慰的话都未说过,越想越觉对他不起,无以自解。

  这日正因想起前情,伤心落泪,不料一时疏忽,那本日记遗书被狄大娘无心发现,看出真情,从旁劝解。大娘识字不多,将门之女,人最豪爽,想起狄龙子全仗文麟师徒才有今日,日前又接到简冰如命人与淑华带来口信,说龙子、沈煌功力大进,沈煌的病不特无害,并还有大成就,龙子更因天赋异禀,连经高僧神尼传授心法,将来成就更大,心中喜极,为感文麟恩义,心直口快,劝时,对于淑华颇代文麟不平。淑华越发悲痛,便把心事明言出来。

  大娘力言:“这样下去,双方只多苦痛,误人误己。好在周老师不是那样人,他无非想和以前一样,时常与你相见,并无他意。只顾你避嫌疑,他那样痴心爱你,平日连面都见不到,怎不伤心?你不见他,多好的心也显不出,如何还能劝解?依我之见,最好等他回来,和亲姊弟一样日常相见,先把气平下去,然后婉言劝解。有我和两弟兄在旁,无话不可以谈,避什嫌疑?何况还有丈夫遗书,便嫁与他也不相干。

  淑华见她感情用事,话太直率,偏向文麟太甚,感激之余,又好气又好笑,正想反问:“你还不是无夫而孕,为何守贞不嫁?”

  大娘气道:“我以前是和家人邻里负气,龙子这个冤孽又太顽皮,丢下,我舍不得,不丢,到了人家一同受罪。最重要是我长得丑,如和二妹一样温柔美貌,再遇上周老师这样天生情种,不等他说,我早先开口了,还等今日么?”

  淑华闻言,也由不得破涕为笑,减了悲怀。

  正谈说间,忽有佣仆入报,说“大舅老爷陈玉堃前来拜望,说是奉有外老夫人之命。”

  淑华早就悬念老母近况,玉堃乃他远房兄长,已有多年不见,忙令请往客厅款待。见面一谈,才知玉堃近年经商两湖,偶然也来四川办货,去年回家,淑华之母老病缠绵,每日思念爱女,曾托玉堃便道接其归宁,为了经商事忙,无暇绕路;今春又来重庆办货,玉堃之子陈耀忽然拿了陈母书信赶来,说是病势日重,不能久于人世,令淑华念在母女之情,速往诀别送终,词甚哀痛。并说近年家境日恶,贫病交加,前接女儿来信,有移家回南之意,终日凝盼,有如度岁,语更沉痛。

  淑华知道玉堃昔年在家颇有恶名,前年母亲来信还说,所剩百十亩好田,均被玉堃巧计侵吞了去,怎会托他父子接自己?母亲学问甚好,又非亲笔,先颇疑虑,后见玉堃年纪已老,衣服华美,举止神情已大改变,不似昔年那样强横惹厌,自称近年经商十分发达。心想:“他已是个财主,不致数千里外赶来骗人,母信虽非亲笔,前年的信,外人怎会得知?信上所说,完全相符,料是病中无力,命人代写,又以相隔太远,无人可托,只好请他代为迎接。”

  想到这里,觉着老母病势定必危险,心绪一乱,没有仔细查考,和大娘略一商计,便定次日起身。

  玉堃便问:“移家之事如何?”

  淑华为防来人不甚可靠,故意答说:“管田的人已往成都有事,必须等他回来。母亲病重,不能久延,只好先去。好在狄大娘是我义姊,管田的周老师是你兄弟好友,煌儿想游成都,已然同去,刚走两天,尚无回信。只好等我江南回来,再作全家南移之计。”

  初意玉堃虽然年老,人品太坏,前年又曾谋夺老母田产,一面说话,暗中查探对方神色。

  不料玉堃老奸巨猾,近年往来川、湘一带,因闻淑华守着丈夫所留田产,满门孤弱,存有恶念;来此前三日,早命狗子打探清楚,闻言知道对方怀疑,神色自若,不特没有往下追问,反说:“长路跋涉,贵重金银不宜多带。婶娘老病须用,我近年颇有盈余,不妨借用,将来再还。”

  玉堃随又谈起前年的事:“婶娘把田卖与旁人,吃了点亏,小人拨弄,又当是我买,还受了一点冤枉。去年经商发财,为争这口闲气,已代婶娘把田赎回。自知少年穷困,行为不满人意,如今年老发财,凡是昔年说我闲话的人,多加资助。”

  淑华信以为真,又见玉堃拿着一串佛珠,时常默念,心想:“恶人晚年,每知悔过,也许所说是真,否则必劝自己快卖家产,随同南迁,口气不会如此随便,大有话已带到,行否听便之意。”

  也就深信不疑,一问:“侄儿怎未同来?”

  玉堃答说:“现在船上看守货物,附近还要办货,无暇分身,行前拜望,现定明日起身,船上相见,也是一样。”

  淑华随将家务交与大娘掌管,自带一仆一婢起身。到船一看,狗子年已成长,衣服也颇朴素,只是斜眼,面带诡笑,执礼甚恭。开船以后,见是顺风扬帆,逆流上驶,问是何意?玉堃答说:“还要去往上流城镇办点货物。”

  心想商人重利,此行仗他照应,又听只有三数日耽搁,一走回路立可加快,加以老贼父子相待甚优,同居一船,自带丫头住在后舱,三餐之外不甚见面,有时饭后也只略叙家常,从未盘问田产多少,屡说:“青年守节不易,大为我家争光,可钦可佩。”

  词色更是诚恳和善,只狗子一双斜眼闪烁不定,似在时常注视自己,笑得也极难看,礼貌却甚恭敬,以为生就怪相,不疑有他;船上只有四个船夫,均是壮汉,内中一个满脸横肉,神态凶恶,对玉堃父子好似交往多年,神情亲密;不时见这四个船夫和狗于互相说笑,交头接耳,问知此船往来载货,雇用已久,宾主情厚,客商对于船夫照例买好,以求便利,遇事卖力,也未在意。

  这日船行江中,天方黎明,淑华为了母病心烦,一夜未睡,偶启舱门,探头外望,瞥见随带男仆常升满脸惊惶,手中好似拿着一个小纸团,立在后舱门外,好似凭窗看水,不时回顾后舱门,东张西望,似有什事光景;方想询问,忽听玉堃在唤常升,忙即慌张走去;看出有异,正想走出,询问何事,瞥见常升转身时把手中纸团往后一丢,看那意思似往自己身前丢来,不料被风卷走,正命使女秋棠往取,不料狗子由前舱走来,抢前拾起,略一过目,说道:“是谁的破纸,满地乱丢!”

  说罢团成一团,丢向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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