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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斜坡上积雪虽被风刮,存留不住,有厚有薄,除大小雪堆外,最少也有两尺来厚,都是原样,哪有一点脚印?心疑天时太寒,冻成坚冰,用脚踏将上去一试,积雪虚浮,又松又脆,还未十分用力,便已踏陷了三寸来深一条雪痕,再看前面二人,已然转入山谷之中,不见人影;转问沈煌道:“我昨日为做几首无题诗,心中烦闷,不曾出来走动,篷前这大一片积雪,何人扫尽?你素来喜见异人奇士,今日为何藏在里面,等人去后才走出来?好像事已前知,可是简老师对你说的么?”

  沈煌笑道:“煌儿如若前知,就奉师父之命不敢明言,也必漏出一点口风,怎会一字不提?事情真怪,我到现在还不十分明白,不是老师提醒,我也忘了。这些天的大雪,差不多有三尺来厚,初下时,本来想扫出一片空地,师父说:‘雪还在下,随扫随积,夜里一阵北风立冻坚冰,凭你这气力决扫不动,留些坑洼反倒难看,全数扫去,你决无此能力,由它去吧。’昨早雪住,我想打扫冰雪,费了好些气力才铲去了丈许方圆一片,正在为难,师父做完功课忽然走出,将我止住,随到里面练了一阵内功,打坐时,微闻外面冰雪碎裂之声,因正用功,也未留意,醒来,师父已走,留一纸条,上写今夜必回,令我用功,别的未提一字。

  后来出外,见阳光甚好,晴日满山,想请老师出来饮几杯,把娘手做的腌腊煮上一些,再弄几样菜吃。先前不曾留心,后来想起这大一片石崖,那么厚的冰雪,怎会在一个早晨全数去尽?心虽奇怪,还疑师父所为,也未在意。方才那两人来时,我正洗手取刀切菜,由窗口内望见那两人先在崖西林中出现。正要洗完手出喊老师观看,就这回身取刀想要洗手的一会工夫,来人已到了崖上,竟未看出怎么走上来的。正想暗中观察,看清之后再行走出,忽见小窗外有一毛脸闪动,过去一看,乃是一个身披兽皮的小孩,和我差不多高,貌甚清秀,也分不出是男是女,隔窗悄声说道:

  ‘外面两人是为看你来的,此时出去,不过见上一面,以后未必还会再来。你反正不肯拜他为师,见否有什么相干?这两兄妹天性固执,又都好胜,不见到你决不算完。最好暂时不要出去,等他和你周老师谈投了机,来往几次,必有好处。也许你周老师福缘遇合,由这两人引进到一位异人门下,也不在他痴心痴意、随同入山照护的恩德。我此来如被那两人知道,必向师父告状,还不免于受罚。因为你那好友狄龙子,感激你母子师徒深恩大德,无以为报,偶听师父说起你周老师向道心坚,急于投师,一时间苦无遇合,自己暂时不能前来,师父又向不许外人上门,再三求我设法。正好那两人往见师父,商量要来看你,被我听去,为此前来通知你一声。除你周老师外,简师伯虽最疼爱后辈,我终怕他老人家无心说出,害我吃苦,叫你隐瞒师父,你决不肯,不过说时务必代我求告,说珊儿向他老人家叩头,此次实是受一好友之托,无法推谢,并非多事,千万代珊儿隐瞒一点。他只要肯点头,便师父知道也无妨了。’

  我看那小孩十分聪明灵巧,后窗外也是满积冰雪的深沟,比前面还深,上下壁立,他爬在窗口和我说话,竟不知怎么走上来的,越看越怪,再三请他进来坐谈,他偏不肯,后来我拉他,竟和飞乌一样,飞身一跃便纵往相隔好几丈的崖顶之上,一闪不见。因小孩年纪虽小却有那大本领,又是龙子哥哥派来,所说定无虚假,故此不曾走出。老师和那两人谈得如何?”

  文麟满拟沈煌奉有师命,闻言好生惊奇,于是便留了心。

  黄昏前冰如回转,文麟觑便说起前事。冰如只说“好好”,微笑未答。后来沈煌等文麟走开,重又说起珊儿之言,并代求告。冰如把面色一沉道:“珊儿真个大胆!他师父因他生具异禀,专一在外闯祸,常年锁闭后洞,不令出来,竟敢私自逃出,真非处罚不可!”

  沈煌因冰如平日随和,自己再肯用功,更见不到一点疾声厉色,当日竟然面有怒容,幼童天真,不知底细,因恐连累龙子,又觉珊儿可爱,已然受了人家重托,恐转告乃师受责,不禁又惊又急,忙急跪求,说:“事关龙子,无论如何,也求恩师饶他这一次,如被乃师知道,代他说上几句好话。”

  冰如见沈煌害怕情急,意似怜爱,拉起笑道:“徒儿年幼天真,哪知利害?虽然珊儿不过代人送信,并未做什坏事,但是此子美慧绝伦,无如胆大包身,只一背他师父,多大乱子他也敢惹。他师父偏又功行未完,勤于修为,无暇日常传授教管,只好将他暂时锁禁。他天性好动,又不敢违背师命偷偷出来,正在难耐,恰好日前龙子奉命寄居他师父洞内,日常相见,自是投机。他前得师父怜爱,到处惹事,也曾连受重责,天生恶性终改不掉。

  末一次,因他师父曾说:‘只敢私自离开,必将他打个半死,或是逐出门外,决无商量。’此时我曾在座,也曾力主非严管不可。他并不怕挨打,只恐逐出师门,又不耐长期禁闭,见龙子为人忠厚,意欲借此一行试探乃师心意,知道只我一人能为他讲情,所以和你那等说法。其实他因生具恶根,天性凶残,又狠又淘气,如非见你是我门徒,有心结纳,如在别处相见,只发现你有点武功,定必尽情戏侮,决不放过。

  休看他托你求我为他隐瞒,仿佛胆小已极,可是他一回去定必先自举发,乘他师父还有两日静坐,跪地待罪,以为到时我必往见乃师,请你求告,定必应允,稍微说情便可无事,几面都做了好人,还不致有逐出师门之险,也许由此停了禁闭均未可知。他那鬼心思早已被我看透,事出无知,不能怪你,你又答应在先,我如不允,此子恶根未经佛法化解以前,决不说他自家的平日行为可恨,必怪你不肯为他尽力,暂时见你在我门下,不敢妄动,大来一出山去,万一狭路相逢,就不拿你当仇敌,也许百计为难作些恶剧,一不留心便落在他的圈套之内,岂不惹厌?依我之见,不如就此照他师父那年和我所说,再敢胆大妄为,索性将他软筋挑断,使其无法行动,等他师父功行圆满,再用灵药为他治愈。他虽要受十二年的气闷,却可免却许多麻烦,省得害人。”

  沈煌心实,一听师父如此说法,忙又拜倒,抱着冰如的腿,急得苦求道:“好师父,弟子倒不怕他怪我,即便日后相遇,我随师父,所习本领还许比他更高呢。只是弟子已然答应了他,他又灵巧可爱,小小年纪,如把脚筋抽去,多可怜呢!弟子情愿随了同去,向他师父求情,便代他挨一顿打也所心甘。”

  说时,文麟在旁本来不敢多口,因见沈煌急得已决流出泪来,不禁生怜,方想开口代求,猛瞥见冰如借着抚摸沈煌柔发,微用手指后窗示意,活虽严厉,口角上微现笑容,忽然醒悟。这时冰如师徒都是侧对后窗,窗洞既小,又在寒冬之夜,已然关闭,文麟背朝后窗,一经警觉,心疑有人在窗外窥探,假作取茶起身,到了桌前,试一回顾,这时雪月交辉,月光正照纸窗之上,只有窗右角映有崖石阴影,先未觉异,再细一看,纸窗下面窗缝中似有一线黑光闪动,崖角阴影上也有一处毛茸茸的微微蓬起,方看出那黑光是人的眼睛,忽听冰如笑唤道:“冻这大半天,也够受了,还不由窗外进来!鬼头鬼脑作什?”

  说罢,微听窗外低声急呼:“大师伯开恩恕罪,珊儿感激不尽。”

  同时,纸窗开处,一条毛茸茸的小人影子已纵将进来,匆匆回身把窗关好,朝着冰如扑地拜倒。

  沈煌才知师父有意如此,惊喜交集之下,连忙起身回顾,见那珊儿周身均是虎皮裹紧,看去简直是只小虎,只露头脸在外,人却生得唇红齿白,清秀非常,尤其是语声清越,宛如骛凤和鸣,十分娱耳,一双黑白分明的俊眼炯炯放光,英锐异常。冰如见珊儿跪在地上一言不发,好似怕极神气,笑道:“你不用装腔作态,你那鬼心思岂能瞒我?方才我回来时,早看出你隐伏窗外。本想叫倒破,因你过于好猾,煌儿已然答应求情,你还不放心,仍就回来偷听,准备他如照你所说求情,你便和他相交,否则便把仇恨记下,遇机报复,是与不是?”

  珊儿哭告道:“太师伯平日料事如神,珊儿怎敢如此大胆放肆?本来弟子已走,只为路上遇见司徒师叔家中寄居的那人,他最恨我,如被发现,一向师父告发,我必受责。虽幸躲过,这一耽搁,不曾赶回,恰巧雷师叔不知何故来访师父,正往洞前下降。我知他无事不来,恩师必被惊醒,一见珊儿违命出洞,受责不怕,万一逐出师门,如何是好?太师伯又要后日才得驾临,如何还敢回去?吓得无法,只好仍就逃回此地。方才小师叔留我不听,如今又来寻他,不好意思,没奈何只得藏在窗外。明知神目如电,万瞒不过,再嫌珊儿以前淘气,不许入门,岂不更糟?只得忍冻忍饿,仍藏原处待命,想等口风稍转,再行拜见。对于小师叔,漫说他这等关注,便不代弟子求情,他乃尊长,如何敢有记恨之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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