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黄鹰 > 相思夫人 | 上页 下页


  莫愁?又有谁愿意愁?又有谁不知道忧愁就像一张摇椅,坐上去,是足以使人动荡不休,但永远不能令人进前一步?又有谁不知道忧愁比岁月更冷酷,比岁月更无情,添上的白发比岁月还多,刻下的皱纹比岁月还深?只是知道也无从阻止,也无法避免。忧愁不来找你,你也不去自找忧愁就好了。就连这一点也从没有人可以做到。无情的人到底还少。

  但,为月忧云,为花愁风雨,为佳人才子伤薄命,看到了夕阳无限好,便慨叹只是近黄昏,可就未免太多情了。多才惹得多愁,多情便有多忧。

  才深愁深,情深忧深。王维送落第诗友还乡,两句“远树带行客,孤城当落晖”写出了失意的人懒洋洋地拖着沉重的脚步回乡的凄凉情景。韦应物薄暮到盱眙县,低吟“浩浩风起波,冥冥日沉夕”便引起“人归山郭暗,雁下庐洲白”的一派客意凄清。高适燕歌行“大漠穷秋塞草衰,孤城落日斗兵稀”诉尽绝域的苍茫和征夫思妇的愁苦。李白送友人的名句“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把浮云落日作为飘摇低徊的象征,而一往情深,不胜远游长别之感。

  刘长卿秋日登吴公台上寺远望,感到台荒寺冷,惆怅南朝,诗成“夕阳依旧垒,寒磬满空林”,南朝的影子便历历如在目前。李商隐咏落花“参差连曲陌,迢递送斜晖”参差和迢递都是形容一个落字,描出“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的残春景色与孤旅情怀。崔颢的黄鹤楼绝唱“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从历历的晴川与萋萋的荒草渐渐望到斜阳影里烟波江上的乡关,情思婉转而凄凉,连太白也低头。

  他如温庭筠利州南渡“澹然空水对斜晖,曲岛苍茫接翠微”渡头晚景,写得澹雅细致。刘方平的春怨“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怀才不遇借闺房隐恨以解愁,刘禹锡咏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以夕阳象征南朝的没落。张祜咏集灵台“日光斜照集灵台,红树花迎晓露开”则一反一般诗人的情调,把夕阳看得非常可爱,气象何等开朗?同样描写落日,只因心情不同,环境不同,笔法不同,便有如落日斜晖,千变万化。有情无才,固难得这许多佳句,无情有才,又何有这许多感触?情也好,才也好,这其实都是自伤脑筋,自寻烦恼的一回事,但这种自伤脑筋,自寻烦恼,还是有它的价值,千古之后依然足以令人回味无穷。而无论情才如何,黄昏时分的日落景色,谁也不能否认实在如诗似画。

  天女祠外的日落黄昏也是一样。祠内却一片庄严。与其说是庄严,毋宁说是阴森。所有的庙宇其实都带着一种所谓庄严的阴森。不管供奉着的是美丽的天神抑或是丑恶的妖魔。人多的时候倒还不觉,人少的时候就难说了。天女祠内这下就只有沈胜衣一个人。日落在窗外,日落在门外。残霞的光影,落日的余晖,洒下一地的金黄,就连天女也给抹上了一层异样的金光。天女前一座鼎炉。鼎炉中余烬未熄,一缕一缕的轻烟从鼎炉中袅袅升起,映着残霞的光影,落日的余晖,份外触目。

  天女就凄迷在烟中。烟飘忽不定,天女亦随着隐约幻变。烟一浓,不单止天女,整个天女祠也彷佛在摇动,在飘浮。好诡异的环境,好诡异的气氛。天女一面的笑容也变得诡异起来。祂身上闪光,面上闪光,就连一双眼也在闪着光芒。这只眼简直就像是真的一样。祂面向大门,目光应该在门外。祂的目光却竟会落在沈胜衣的身上!好诡异的目光!

  沈胜衣并未觉察。他挨着一条柱子,抱膝而坐,头埋在臂弯之中动也不动,看样子竟似睡着了。萧玲进门的时候,他彷佛完全不知。萧玲来到了他的身旁,他的身子才见微微一动,还是没有抬头。萧玲怔怔地望着他。夕阳下,她的一身红衣更是血也似样,她的一张俏脸这下也在发红。好一会,沈胜衣还是那样子。萧玲忍不住叫他一声。“沈大哥!”

  叫得很大声。沈胜衣这才缓缓将头抬起。斜阳给他的脸庞添上了一抹金辉。他的眼睛却彷佛笼着一层烟雾,一片迷蒙。他还半瞇着眼,好像连看都还未看得清楚。这也不知是因为阳光还是由于他的睡意并未全消。你有没有见过一个人睡梦中给人唤醒的样子?沈胜衣就是那个样子。萧玲的一张俏脸更红,好像在生气。她的一张俏脸不成是气红的?

  “你在干什么?”她问。“等你。”沈胜衣就连语声也是懒洋洋的。“等我?你这个人——等我你也可以睡着的?”

  “我等来等去也不见你到来,还以为今日不会见着你的了,所以……”

  “所以你就不耐烦,索性去睡觉?”

  “不是不耐烦。”沈胜衣的眼睛更迷蒙。

  “只不过希望有一个梦,在梦中见到你。”萧玲一怔,一张脸俏娇更红。这是另一种的红。你若是女孩子,你所喜欢的人对你这样解释,你又有什么感觉?只不过希望有一个梦,在梦中见到你。这其中多少柔情?多少蜜意?情深比酒浓。萧玲一时间心神俱醉。“人说人生如梦,梦如人生,”沈胜衣懒洋洋地站起身子。“在现实的这个梦我就算见不着你,在还有的那个梦我总可以找到你吧?”萧玲再也禁不住,嘤咛一声,扑入沈胜衣的怀抱。

  也就在这剎那,天女的泥像突然四分五裂,匹练也似的一道剑光从泥像中飞出!一个人同时从泥像中爆出!哇的一声,费无忌连人带剑飞射沈胜衣!这一剑无所谓招式,这一剑并不求好看。这一剑根本就不是给人看的。这一剑的目的只在杀人!杀沈胜衣!沈胜衣面对天女的神像,费无忌这个人当然在他眼中,费无忌这一剑当然在他眼中!天女的泥像突然四分五裂,这却是在他意料之外!任何人在这种情形之下都难免一怔。沈胜衣也不免。相距只不过丈许。这一怔,剑已到了沈胜衣的胸膛,也正在这剎那,萧玲扑入了沈胜衣的怀抱!费无忌的一剑立时射在萧玲身上。这一剑的力道实在不小。嗤的剑锋一下子没入大半!

  费无忌却又哇的一声怪叫,连人带剑凌空一个觔斗倒翻而回!他这一剑对象是沈胜衣,不是萧玲!

  他这一个倒翻,落在鼎炉上,第二剑蓄势待发!他的第二剑并没有出手。萧玲倒下的同时,沈胜衣亦已跟着倒了下去!沈胜衣倒坐在地上,萧玲倒伏在沈胜衣的身上。他的第二剑似已无须出手。鲜血箭一样从萧玲后心怒射,沈胜衣的前胸也是一片血红,满是鲜血!他的第一剑似已刺穿了萧玲的心,刺入了沈胜衣的心!“沈胜衣也不外如是!”他大笑。

  沈胜衣却完全没有理会,心目中彷佛根本就没有费无忌这个人的存在。他的眼中只有萧玲,他的心中也只有萧玲。他的眼中充满了悲伤,他的心中也充满了悲伤。他到底也是用剑的高手,他又岂会不知道费无忌那一剑是致命的一剑?萧玲好像就不知道了。剑穿透了她的胸膛,她竟似完全不觉得痛楚。她虽然吃力地从沈胜衣怀中将头抬起,眼里有的只是笑。她的面上也在笑。笑得是这样的满足,这样的安慰。“沈大哥,我还在你的怀中?”

  她的语声却是这样的微弱。沈胜衣凄然一笑。“不要离开我,就让我死在你的怀中吧。”沈胜衣眼中一热,心里一酸。“你放心,我不会离开你的。”沈胜衣语声同样微弱,语声中无限痛苦。

  费无忌听得真切。利剑穿心,当然痛苦!他也当然明白,他笑得更大声。沈胜衣仍不理会。萧玲同样也似没有费无忌这这个人的存在。她望着沈胜衣胸前的鲜血,带笑的眼瞳亦自添上了一抹哀伤。

  “沈大哥,你也受伤了?”她关切地问。沈胜衣的咽喉好像在发哽,嘴唇尽管在发抖,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的眼角在抽搐,他面上的肌肉在痉挛,这一切一切揉合起来,便成为一种极度的表示。精神上痛苦,还是肉体上痛苦?肉体上固然痛苦,精神上同样痛苦!费无忌更得意了。别人越痛苦,他就越开心。这个人的心肠简直就像铁石一样坚硬,铁石一样冷酷,铁石一样无情!

  “沈大哥,我好冷!”萧玲的身子突然颤抖起来,颤抖得很厉害。血流得这么多,又怎能不觉得冷?

  沈胜衣连忙紧紧地搂着萧玲。他胸前的血与萧玲的胸前的血也就紧紧地贴在一起。萧玲似也感觉到了。她又笑,笑得那么的满足,又是那么的凄凉。她笑着,忽然这样问:“沈大哥,这儿流传着一首小曲,你有没有听过?”

  “有!”沈胜衣好不容易才从嘴唇之中吐出这一个有字。萧玲连什么小曲也没有提及,他竟然就说有。他真的有?

  傻俊角,我的哥,和块黄泥儿捏咱两个,捏一个儿你,捏一个儿我,捏的来一似活托,捏的来同床上歇卧,将泥人儿摔碎,着水儿重和过,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哥哥身上也有妹妹,妹妹身上也有哥哥……

  他来应天府还不过几天,他真的已听过这首小曲?他真的已知道萧玲所说的就是这首小曲?萧玲完全没有怀疑,完全相信。

  “我的血中也有你的血,你的血中也有我的血,沈大哥,我就算先走一步,你也会找得到我的。”

  “我一定会找到你的!”沈胜衣整张脸庞的肌肉痛苦得一下子突然收缩起来。“沈大哥……”萧玲还要说什么,猛一阵咳嗽,就给截断了。

  “怎了你?”萧玲好不容易接下去。“刚才你跟我说过的可是真的?”

  “当然真的!”

  “你收到了我那张字条?”费无忌一旁突然插口。“你那张字条经过我的手上才送到他的手上,你用钱着人将字条送出去,我同样用钱着那人将那张字条给我暂时留下来,给我看上一眼,一眼已经足够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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