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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连续急赶二十多天路,横亘于齐赵交界处的横龙岭,终于矗然屹立在地平的边际,起伏的峰顶堆积白雪。一路上各人心事重重,难展欢颜,再没有刚由咸阳起程时的热烈气氛。偶有交谈,都是有关如何隐蔽行踪,或对追兵展开反侦察行动等计议。走到半途,已甩掉敌人的追骑。肖月潭出奇地沉默和满怀心事,自那晚项少龙与他一夜倾谈,更感觉到他有些事藏在心里,难以启齿。不知是否敏感,愈接近横龙岭,项少龙愈有心惊肉跳的不祥感觉。昨晚他还做了一个梦,梦见赵倩和春盈四婢,人人打扮得花枝招展,笑脸如花,硬要来扯着他回咸阳去,惊醒过来时早泪流满脸,心若刀割。所以滕翼虽想多赶点路,项少龙却坚持找一个背山面临平原的山丘扎营,争取休息和思索的时间。

  黄昏前,荆俊和他的荆家军及蒙氏兄弟打野味回来,架起柴火烧烤,为避免暴露行藏,入夜后他们从不点灯或生起篝火,在这深冬时节,那是多么令人难以忍受的一回事。目的地在望,荆俊等年轻的一群,兴奋起来,三三两两地聊着。纪嫣然、乌廷芳两人躲在帐内私语。肖月潭拉着李斯,到靠山处一个小瀑布旁说话,神色凝重。滕翼和项少龙两人呆坐在营旁一堆乱石处,看着太阳缓缓西沉下去。

  忽然李斯回来,请两人过去。项滕两人对望一眼,心中不解,随李斯到肖月潭处,后者凝视匹练般由山壁泻下的清泉,双目隐泛泪光。李斯摇头叹一口气。滕翼这么有耐性的人,仍忍不住道:“都是自家人,肖兄有什么心事,为何不直接说出来?”

  肖月潭深沉地吁出一口气,看看项滕两人,满怀感触地道:“那晚我不是告诉少龙,我最爱胡思乱想,只恨我愈想下去,愈觉得自己不是胡思乱想,而且‘是与否’的答案就在那里。”猛地伸手,指着远方的横龙岭。

  项少龙和滕翼全身剧震,手足冰冷。

  李斯喟然道:“刚才肖老找着在下对红松林遇袭一事反复推研,发觉很多疑点,最后得出一个非常令人震骇的结论,恐怕我们都成为吕相国的牺牲品。”

  项滕两人对望一眼,均看出对方眼中骇然的神色。

  肖月潭道:“其实此回出使,应是一份好差事。六国根本一直在互相倾轧,更加上最近齐楚谋赵一事,怎也难以联成一气,所以出使一事只是多此一举,何况吕爷正竭力培养自己的族人,更不应放过大好让族人立功机会,反平白送给少龙。唉!有很多事本来不应放在心上,但现在出了岔子,细想下去,发觉许多不寻常的地方。”

  滕翼的脸色变得无比苍白,沉声道:“我一直不明白敌人对我们的突袭在时机和形势上为何可掌握得如此无懈可击,刚好是吕雄和屈斗祈两队人马及燕人离开之后、我们的戒备松懈下来的一刻。尽管他们不断有人侦察我们,但在如此深黑的雪夜里,怎能如此清楚地知道我们会藏在林内呢?所以定有内奸。”

  项少龙只感头皮发麻,脊骨生寒,深吸一口气,压下波荡的情绪道:“这样做,对吕相有什么好处?我们是他的人,还有三百个是由他挑选出来的家将,若蒙恬和蒙武丧命,蒙骜岂非悲痛欲绝吗?”

  肖月潭举袖拭去眼角的泪渍,沉声道:“我肖月潭跟随吕爷足有二十年,最明白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性格,做生意如此,争天下如此。”顿了顿反问道:“假设真是阳泉君遣人做的,对他有什么好处?”

  这个原本直接简单的问题,此刻说出来,却没有人可以答他。庄襄王一直念着阳泉君对他的恩情,所以封吕不韦作右丞相之时,亦把左丞相之位留给他,更阻止吕不韦去对付阳泉君。假若项少龙等被人袭杀,由于事前早有风声传出阳泉君要对付他们,而死的全是吕不韦的亲信和家将,自然谁都不会怀疑是吕不韦自己策划的事。庄襄王和朱姬两人无不对项少龙非常宠爱,若相信阳泉君使人杀死项少龙,阳泉君哪能免祸,连华阳夫人怕都保不住亲弟。那时吕不韦就能一举除去心腹大患,独掌朝政。谁人比他和庄襄王及朱姬的关系更密切?

  肖月潭看着脸上再无半点血色的项少龙,沉声道:“我所识的人里,没有人比吕爷更懂玩阴谋手段,若此计成功,更可一石数鸟。”接着激动地道:“首先他可以除去你项少龙,你实在太锋芒毕露,不但大王姬后对你言听计从,政太子也对你特别依恋,后面又有家当庞大的乌家作后盾,假以时日,说不定吕不韦的光芒会给你盖过。秦人最尊崇英雄,又重军功,他们需要的是像你般智勇双全的人,吕不韦怎可以全无顾虑。”

  他再不称吕不韦作吕爷,而直呼其名,三人体会到他心境上的变化,明白到他感觉被主子出卖的悲痛愤慨。

  李斯接口道:“他还可令蒙将军因爱子惨死,和他站在同一阵线对付阳泉君和他的同党,又可把精锐无敌的乌家子弟收为己用,增强实力。牺牲些家将亲信,算得是什么一回事?这次同来的三百家将,全属与图管家和肖先生有多年关系的人,可算是老一辈家将的系统,他们的战死松林,会令相府内吕族的势力在此消彼长下,更形壮大。”

  “啪嘭!”滕翼硬生生把身旁一株粗若儿臂的矮树劈折。众人默然呆对,心中的悲愤却是有增无减。他们全心全意为吕不韦办事,却换来这种下场和结果。

  肖月潭道:“事实是否如此,很快可以知道,若真是吕不韦当货物般出卖我们,在横龙岭那边等待我们的,绝不会是吕雄或屈斗祁,而是那晚在红松林袭击我们的人。若我猜得不错,必是由诸萌亲自主持,如此将不怕泄露消息,事后只要把这批有份动手的人留在咸阳之外,便不怕给人识破。”

  项少龙回想起当日改变路线,吕雄过激的反应,一颗心直沉下去。

  李斯道:“诸萌此人极攻心术,给我们逃出来后,还故意扮韩兵来追赶我们,教我们深信不疑是阳泉君与韩人勾结,直教人心寒。”

  滕翼出奇地平静道:“三弟你还要出使齐国吗?”

  项少龙连苦笑都挤不出来,缓缓道:“现在我只有一个兴趣,就是要要证实这确是吕不韦的所为,再设法把诸萌杀死,让吕不韦先还点债给我项少龙。”

  次日黄昏时分,项少龙、滕翼、荆俊三人面色阴沉地由横龙岭回来,唤了李斯和肖月潭到瀑布旁说话。纪嫣然两女亦知此事,参与他们的商议。不用说出来,各人均知道结果。

  李斯沉声问道:“有多少人?”

  滕翼道:“约有千许人,换上秦军装束,还打着屈斗祁和吕雄的旗号,肖先生猜得不错,这批人正是由诸萌率领,给荆俊认出来。”

  荆俊点头道:“我还认出几个吕族的人来,哼!平时和我称兄道弟,现在却是反脸无情。”

  乌廷芳一声悲呼,伏入纪嫣然怀里去,后者美目圆瞪道:“这笔账,我们怎也要和吕不韦算个清楚。”

  肖月潭道:“屈斗祁和他的人恐怕都完蛋了,这事自然赖在韩人身上,好坚定大王讨伐韩人的心。经过这么多年,肖某人到今天才醒觉一直在为虎作伥。”

  李斯道:“这事怎也要忍他一时,我和肖老可拍拍手离开,但项太傅肩上还有个乌家,欲走无从,幸好大王和姬后支持你,只要不撕破脸皮,吕不韦一时仍难奈何你。”

  肖月潭道:“表面上,少龙你定要扮作深信此事乃阳泉君勾结韩人做的,瞒着所有人,包括吕不韦在内。然后韬光养晦,如此定能相安无事。到时机适当,就把家业迁往边疆远处,看看这无情绝义的人怎样收场。”说到最后,咬牙切齿起来。

  纪嫣然轻抚乌廷芳抖颤的香肩,皱眉道:“可是现在我们应怎样应付诸萌的人呢?若如此一走了之,岂不是教人知道我们已起疑吗?还有小武和小恬两人,若把事情告知蒙骜,吕不韦会知道我们已洞悉他奸谋,以他现在每日在不住扩张的势力,要弄倒乌家和少龙,应该不会是件困难的事。”

  滕翼道:“这个我反不担心,我们先作布置,预备好逃路,再依照原定联络的方法,告知那些恶贼我们的位置。他们定会像上次般在晚上摸来袭营,我们就杀他们一个痛快淋漓,然后返回咸阳去,正如少龙所说,先向他预支点欠债。”

  荆俊由袖内取出一卷帛图,上面粗略画出横龙岭的形势,其中三支旗,代表敌人分布的形势,指着其中一处谷岭道:“这处有一块险峻的高地,三面斜坡,长满树木,后靠横龙岭东南的支脉,离开诸萌立营处只有两个时辰的路程,若我们在那里设置捕兽陷阱,又趁这几天阳光充沛,树上积雪溶掉的良机,取脂油涂在树身处,以火攻配合,怎也可使诸萌栽一个大觔斗。”

  滕翼指着后山道:“我们实地观察过,只要预先设下攀索,可以轻易翻过山岭,由另一边的平原迅速离去,肖兄和李兄两人可偕廷芳和蒙家兄弟先在那里等候我们,亦好看管着马儿粮秣。”

  项少龙长身而起道:“就这么决定,现在最重要是争取时间,只要有数天工夫,我们可要诸萌好看。”

  夕阳终沉在野原之下,雪白的大地充满荒凉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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