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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第十卷 第九章 智者之言

  拓跋斛罗平静至近乎不含任何情绪的声音,轻描淡写的道:“今仗的成败,非是系乎大唐军的兵将,而是系乎两个不测的因素。”

  默啜讶道:“出征之前,我曾征询大尊意见,大尊只答我‘须战’两字。”

  言下之意,就是为何当时拓跋斛罗不说,直到这刻才说。

  帐内寂然无声,显是人人聚精会神,留心聆听。龙鹰虽然掌握不到莫哥和鸟妖心绪的波动,却可猜得两人必然暗自紧张,怕这个突厥族继“武尊”毕玄之后,成为另一个大尊、天神般的人物,说出不利他们的说话来。

  拓跋斛罗不知心里想到甚么,语调出现变化,注进了若有如无的感触,淡然道:“须战是终须一战,既然表面的条件全告成熟,我实看不到任何拖延的道理。要发生的事,终会发生。”

  这个超卓的人物,语意含着浓烈宿命的色彩,充盈对人生的体会和彻悟,更有种漠视成败生死的意味。也惟有这样的人,武功可臻达超凡入圣的至境。

  拓跋斛罗开腔,连莫哥都不敢插话,其他人更是只得恭聆的份儿。

  默啜道:“敢问大尊,所指的究竟是哪两个关键的因素?”

  拓跋斛罗徐徐道:“第一个不测之数,仍为有‘新少帅’之称的龙鹰,他是值得尊敬的对手,任何故意贬低他的看法,均为不肯面对现实,是不可原谅的错失。”

  龙鹰听得既惊心,又佩服,因比任何人清楚,拓跋斛罗一语中的,正是自己此不测之数,支配着默啜征战的成败。佩服的,是他的心胸。

  默啜叹道:“可是,唉!有没有关于龙鹰的新消息?”

  最后一句,在问鸟妖。

  鸟妖语调铿锵的答道:“龙鹰远离中土,到了南诏的传闻,该为事实。‘神龙政变’后,中土再没他容身之所,他的名字成为禁忌,没人敢提。”

  莫哥又再帮腔,道:“禀告大汗、大尊,今次出征前,我特别留意幽州的郭元振,花了大量人力物力,目的就是看龙鹰会否潜伏该地,可肯定说一句,龙鹰绝没藏身幽州。”

  莫哥的说话,比鸟妖来自田上渊的空泛说话,有力多了。这叫有心算无心,假设龙鹰仍在中土,最有可能藏身的地方,就是留在与他关系密切的郭元振所管辖的地方,亦为龙鹰最能发挥作用的前线。若真的躲在幽州,总不能足不出户。即使足不出户,莫哥肯花钱,收买大帅府的人,怎瞒得过莫哥?

  只要龙鹰不在幽州,即使仍处中土境内,收到消息时,朔方早被狼军攻陷,大唐败势已成,多几个龙鹰仍乏回天之力。

  默啜没立即说话,龙鹰猜默啜此刻正瞧着拓跋斛罗,待他开腔。

  拓跋斛罗淡然道:“我想听大汗对这两个情报的看法和态度。”

  拓跋斛罗不答反问,出人意表,至少令不熟悉他如龙鹰者,大感意外,隐隐里,他掌握到拓跋斛罗暗含深意,就是不论是莫哥,又或鸟妖,如深信所得的情报而不疑,仍坠进小觑龙鹰的陷失里去。

  拓跋斛罗的释义,登时赋予了“终须一战”截然不同的意义。

  默啜沉声道:“从我骑上马背的一刻开始,我一直将龙鹰计算在内。”

  接着傲然道:“环顾当今之世,惟他一人堪作本人对手,与他在战场上交锋,乃我默啜平生大愿。”

  拓跋斛罗似尽了提点之责,没兴趣再就这方面多言,话锋一转,道:“另一个不测因素,就是虚云这孩子。”

  默啜光火道:“大尊仍称这叛徒为孩子?终有日,我会亲手捏断他咽喉。”

  看默啜的反应,可知台勒虚云如龙鹰之于唐皇朝,成为禁忌,无人敢在默啜前提及他的名字。拓跋斛罗当然是唯一例外,亦可知他和台勒虚云有一定尊长和后辈的友善关系,勿论这个是野孩子,还是坏孩子。

  拓跋斛罗似听不到默啜怪责他,若无其事的道:“我第一眼见到他,虚云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当时,我看穿在他躯体内,住着两个不同的魂神,但又出奇地配合得那么好,那么懂得隐藏,虽仍不免因而形成他复杂矛盾至乎内里互相冲突的个性,但也使他活得比其他人更丰饶多姿,懂自省,情绪的波动尤为激烈。到我第二次见他,是他随父到中土前的晚夜,痕迹全消失了,再难从表象揣测他变得深广无匹的内在,以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而言,这样的成就或许称得上旷古绝今。”

  龙鹰听得头皮发麻,拓跋斛罗观人,看的不单是武功、智慧,而是整体,且是透视式的一览无遗。

  他绝对同意拓跋斛罗的看法。台勒虚云乃龙鹰平生所遇的人里,唯一他自愧不如、难以匹敌的人,曾命丧他手上,之所以直到今天大家仍斗得难分难解,皆因他龙鹰身具魔种,能人之所不能。

  帐内鸦雀无声。

  拓跋斛罗该为惜字如金的人,忽然详论台勒虚云的性格成就,龙鹰固摸不着头脑,恐怕默啜等亦不知道拓跋斛罗的说话,引他们朝哪个方向走。

  拓跋斛罗陷进某种奇异的情绪里,是缅怀,也是感触,沉重,却并不沉溺,保持着能置身事外、冷眼旁观的态度,缓缓道:“忠于大汗,又或背叛大汗,对虚云来说,是个选择的问题,不存在个人的感情、好恶。事实上,他对自己的人生,采取的是同样的态度。不论大汗如何不满他,勿犯对待龙鹰的同一错误,就是低估他。即使有一天我们狼军铁蹄踏遍中土每一寸土地,仍然没办法奈何虚云分毫,虚云也是龙鹰外,本人没十足击杀把握的人,这个理解至关重要,可使我们不去做力有不逮的事。”

  正是这种有容乃大的胸襟气魄,令拓跋斛罗成为继“武尊”毕玄之后的突厥第一人,至乎塞外第一高手。但他的话也令龙鹰胡涂起来,明显在针对默啜捏死台勒虚云的想法,委婉道明压根儿不切合现实,徒劳无功,但这样说出不中听的逆耳之言,目的何在?龙鹰肯定默啜如自己般不明白。亦正因掌握不到拓跋斛罗的心意,有点像当日与这可怕高手交锋情况的重演,就是施尽浑身解数,仍没法占得先机。

  于龙鹰来说,拓跋斛罗已成了他们一方的不测之数,便如自己是默啜今仗成败的不测之数。

  原本有十足把握的事,例如杀鸟妖,再不是那么有把握。

  拓跋斛罗的声音在耳鼓内震荡着,道:“虚云是孤独、寂寞的人,幸好苍天并不薄待他,不论他现在所走的道路,与龙鹰如何不同,隔开多远,终有一天,两条路将在某一点相遇,那是只容一人通过的路。大汗在中土撒下虚云这颗种子,正是唯一可对付龙鹰的手段。大汗所有进攻退守,绝不可忘记此点。夜哩!请大汗容许本人告退。”

  龙鹰返回河边的现实环境里去,出现眼前是乌素惊异的面容,显然以为龙鹰听到甚么关系到此战成败的事,骇至魂飞魄散。

  确是惊心动魄,却与战争没有直接的关系。

  天亮前,龙鹰远离后套平原,踏足与到过任何地方均有异的奇异地域。

  遥阔的黄土高原,亦即是河曲之地,西起日月山,东到太行山,南至秦岭,北抵阴山,一旦置身其中,如进入了黄土形成的世界,无边无际,再也不能走出去。

  长年的风侵雨蚀,过处尽为深沟大壑,大地被切割至体无完肤,支离破碎。虽然是干旱不毛之地,可是于秋夏之际,却时有雨暴,欠缺植被的疏松土壤,何堪冲刷?水土严重流失下,下回再到同一地方,已是面目全非。

  龙鹰奔上一道陡坡,施展弹射,横越一道宽约十三丈的浅沟,一列坟起的土石丘横亘前方,拦着去路。

  太阳在左方升上来,照耀高原,质地均细的黄土,在日照下闪烁生辉,令人眼眩目迷。

  龙鹰取出水壶,喝了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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