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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宁采霜似从某种困境将自己释放出来,带点小女孩的洋洋自得,唇角含春的道:“你以前说的鬼话,我不信半句。对你是不可听其言,只可观其行,得出的是完全另一回事。太子妃最害怕的人不是圣上,而是胖公公,偏是像胖公公般的一个人,对你却是无微不至,至乎为你们师徒出头教训梁王。梁王为此在太子妃前大吐苦水,当然无可奈何。”

  马车进入观风门,朝太医府驶去。

  于龙鹰的感觉来说,除了马车内的天地外,其他事物再不存在。

  宁采霜道:“现在一切再不重要了,离开神都后,采霜会将过去一年的所见所闻,忘个一干二净。”

  龙鹰骇然道:“岂非连鄙人都忘掉?”

  宁采霜若无其事的道:“如果可把太医一并忘记,今天采霜根本不会冒疯言疯语之险来与太医道别。”

  龙鹰低呼道:“采霜!”

  宁采霜俏脸泛起圣洁的光辉,娓娓说道:“采霜修的是‘无念禅’,截断两头,于至静至极中返归真如,入妙悦之境。过往一直无事,直至遇上太医,当夜静修,倏忽间已登入坐忘境界,却又与以前的坐忘不同,更能自具圆满。那时仍不在意,以为是因突破精进,心中欢喜,然而之后逐渐趋于回落,直至与以前无异。”

  龙鹰心知肚明是怎么一回事。她像端木菱般感应到自己的魔种,只是因灵锐及不上仙子的仙胎,致察觉不到妙境之源,但已显示眼前美人儿修行之高,在他的意想之外。唉!难怪自己也爱见到她,正因这种发自天然的吸引力。美人儿或许可算是“爱上”了他,却绝不牵涉到男女爱欲,纯粹为形而上之的引动。

  宁采霜玉颊再现红霞,但没有避开目光,平静的道:“到今次再见太医,一切清晰起来,每晚临睡前用功、倏忽间已登入绝妙之境,千里一空,可是在无想无念里,竟给太医占据心神,却又不是真的分心去想太医,太医亦再非是一个人,而是某种莫以名之的神机妙觉,令采霜的禅修不退反进,实是非常怪异,亦从未从敝门先辈典籍读过类近的情况。因而采霜在与太医相处时特别留神,发觉总有心不由主,被太医触动的异象。不瞒太医,就像在这一刻,采霜既出世又入世,感觉微妙难言,直指本心,即佛去佛,圆通无缺。所以采霜知道太医的真如,绝不像太医表面似的简单。”

  龙鹰就在此刻痛下决心,不会沾她半根指头,因对她的励志修行生出敬意,亦不会再苦苦追问她离开后到何处去寻觅她。

  他不忍装糊涂,更不敢出言调侃,沉吟道:“或许是因与寒家别走蹊径的功法有关。鄙人的心法与别不同,练功的方式更是别树一格,就是‘尝一草,进一步’,武功医功并进。哈!该就是这样子。”

  宁采霜没好气的道:“太医可知自己说的是谎话时,采霜会有感觉的。”

  龙鹰暗吃一惊,难怪不论自己说什么,她一概不信,包括那晚究竟到了哪里去,想气得她以后不理睬自己,也告失败,尴尬至说不出话来。只好来个两眼上翻,表示无奈。

  宁采霜凑近点,柔声道:“还有一点非常奇怪。”

  如果是在战场上,这刻唯一可做的是弃戈曳甲而逃,敌知我而我不知敌,乃兵家首忌。

  龙鹰应道:“有什么好奇怪的?”

  宁采霜道:“采霜现在是将自己的所有破绽弱点,毫无保留地展露在太医眼下,依太医对采霜一向的态度,该不会错过机会,但一如过往,太医表面声势汹汹,事实上却是非常克制,表里不一。刚才当采霜坦白道出每当见到太医时,仿如变成另一个人似的,可是太医没有乘人之危,且变得小心翼翼,言行谨慎,眼神转敛。太医说吧!采霜该否为此而奇怪呢?”

  她是说得含蓄客气,指的是察觉龙鹰对她的色相大感兴趣,偏又令她难解地苦苦克制。她对自己的情况则婉转陈述,“变成另一个人”意指并不介意龙鹰的“侵犯”。

  龙鹰招架乏力。

  唯一可庆幸者,就是宁美人虽然对他疑窦丛生,但绝不会将心中疑惑告诉任何人,且信任他。

  龙鹰坦然道:“采霜明察,鄙人因曾立誓终身不娶,又知采霜一心向佛,怕坏了采霜的清修。嘿!故而……”

  宁采霜截断他道:“还要满口胡言。太医忘记了刚才说什么吗?让采霜来提醒太医,只要作场大法事可解去誓言,忽然又不再是这样子了,矛盾。”

  马车绕过观风殿,丽春殿从左边的车窗映入眼帘。

  不论路途多远,终有抵达的时候。今次车程的结束,是他们分离的一刻,以后大概不会有再碰头的机会。

  这个想法令龙鹰魂断神伤,却无力改变,甚至不敢追问日后寻她之法。当年在大江联做卧底,早尝遍卧底的痛苦。没想过现在扮丑神医,亦这样不好过。

  以往一直隔在两人之间的无形边界已消失无踪,宁采霜等若将芳心剖出来让他过目,大有任君处置的意味,坦诚真切,看他的目光满载深刻的情绪,表达的感情远超他们间近来所有的交谈接触,超越人世。

  车外阳光漫空,上阳宫宏伟的殿宇楼亭在日照下金碧辉煌,却不予龙鹰丝毫实在的感觉,宛似海市蜃楼,从来没有真实存在过。

  龙鹰叹道:“终有一天,采霜会明白我。”

  宁采霜喜孜孜道:“采霜爱听这句话,因为是出自太医心内。太医的灵神玄通变幻,教采霜无从测度,是人家从未遇上过的。”

  龙鹰讶道:“鄙人因采霜的离开心中填满离愁别绪,难受得要命。但采霜刚好相反,像脱困的鸟儿般不时喜动颜色,难道对鄙人没有半分依恋之情吗?”

  宁采霜莞尔道:“太医回复常态哩!”

  抿嘴浅笑道:“罪过!罪过!采霜一股脑儿将藏在心里的事说出来,但求痛快,却令太医为难,是采霜的不对。”

  接着再凑近点,轻轻道:“采霜面对的正是人生转折的分叉路,一是留下来,一是永远忘掉神都。离开容易,心结难解呵!现在得太医暗示采霜对太医的疑惑非是无中生有,使采霜郁结全消,欢喜是应该的嘛!”

  现在是最后一个机会,眼前美人儿清楚表示自己若想得到她,并非办不到,但当然不可对她再有隐瞒。她在选择,自己也在选择。宁采霜的选择是未来该走的道路,他却是挣扎于大局为先和个人为重之间,同为两难之局。

  马车放缓。

  龙鹰叹道:“祝采霜一路顺风,不过若有一天采霜想回到我身边,哈!小弟定会举行法事,来个弃旧迎新。”

  宁采霜白他大有深意的一眼,玉容回复不波止水的平静,似像在此一刻,再没有神都和丑神医,忘掉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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