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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郤桓度脑海轰然一震,羞恨交集,自己若能早一步听信卓本长之言,何至陷入现下困境。卓本长知他心里难过,不再在这方面做文章。

  此际星月无光,山野间一片乌黑,一丛丛的树木,化作大小不同的黑影,活像张牙舞爪的猛兽,随时要把人吞噬。郤桓度虽然在各方面都经验浅薄,却在剑术练气上下过十多年苦功,内功精湛,虽在旁人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他目力尚可远及十丈开外。他看到己方的人马,都在高度警戒下,纷纷握守战略位置,不禁佩服卓本长的调度;自己反是最后一个知晓敌人靠近的人。心下稍安,脑筋开始运作起来。郤桓度问道:“本长,假设趁黑逃遁,以你估计,成功的机会有多大?”

  黑夜里卓本长眉头一皱道:“敌人若要在这等黑夜荒山,拦截我们,必须要有一倍于我的兵力,幸而敌人一到,便被我发现,否则容得敌方布下障碍陷阱,逃走的机会要等于零了。”接着苦笑一下道:“如果他们打开始便从内奸处得知我方逃走的路线和兵力,无须分散搜索,那他们的实力,可能远超过十倍我们的数目呢。”脸上不由露出无能为力的表情。

  郤桓度虽在黑夜里,可是他目力远胜常人,对于卓本长面上每一个表情,都清楚看见。他估计卓本长功力不及自己,所以不能和他一样有夜视的能力,误以为郤桓度像他一样看不到对方神情变化,因而丝毫不在脸上掩饰内心的感受。换句话说,卓本长虽提出趁黑夜和敌人布下陷阱前逃走,但他却是没有半分把握的。郤桓度心内震骇,但另一方面,又激起他求生的欲望,他活了二十五年,这一刻才真真正正为自己的将来挣扎和奋斗。

  他内心飞快地分析目前的形势,这批郤氏家将,毕生在郤宛带领之下,战无不胜,都视郤宛如父如神,这次城破人亡,在他们心灵上造成难以弥补的打击,各人壮志消沉,失去争雄之心;加上一向以来,自己这位四公子,终日耽在妇人美婢之间,于群芳中风流快活,他们怎知自己亦有刻苦练剑的时刻,自然是对自己毫无信心,假设不能扭转这种心态,今夜他们休想有一人能活命,当然除了作内奸的人是例外。

  卓本长忽然沉声道:“少主,假设我俩现下趁敌人阵脚未稳,私下潜逃,成功的机会,可达五五之数。”郤桓度心中一懔,知道他意思是若弃下此地的二百子弟兵,两人逃走目标明显性自然大减,也出乎敌人意料之外,果然是可行之法。但这二百人必然陷于被出卖的绝地。郤桓度经过一番内心挣扎,断然摇头道:“本长,我这样做,父亲在天之灵也不会放过我,这事休得再提。”

  卓本长眼中掠过赞赏之色,反而立下决死维护之心道:“敌人若能于我们稍有动静时,立即放火烧林,我们的凶险,将会倍增。”他见郤桓度沉吟不语,又说:“当然,鹿死谁手,还是要拚过方知,郤氏岂是易与之辈。”语气中透出一种死战的决心。

  郤桓度却大感不妙,卓本长决意死战,摆明了他没有把握冲出围困。况且敌人占有如此优势,己方怎能力敌,到这时他对卓本长的倚赖才真正死了心,以后,必须看他郤桓度了。假设中行真是敌方的人,必然深悉己方的虚实和战术,形成先机尽失,着着受制,这样的仗,如何能打?但有利亦有弊,敌人若知道己方形势,必然对自己存有轻视之心,每一项设计都针对卓本长而设,假如由自己这个对军事一无所知的新手指挥进退,可能反收奇兵之效。当然,问题是他有什么可以起死回生的计划。

  郤桓度不禁问道:“假设你要定计逃走,该当如何?”卓本长略一沉吟,道:“每一种战术,都是要达到某一个军事目标或是要完成臻至一个目标的某一阶段。此次显而易见我们是护送公子逃出重围。为此我将利用敌人防守线长这个弱点,以几队集中力量的死士,向不同方向流窜,藉以扰乱敌人耳目。幸好早在初抵此地时,我曾观察过附近的地势环境,若能依据定下的逃走路线,在混乱中分头冲出,或有成功的希望。”说完眉目间有种无可奈何的神情。

  郤桓度知道卓本长同样想到:中行必也作过同样对环境的观察,所以似乎是最安全的战术,反而最为凶险。况且这处在中行提议露宿的地方,必然有他的阴谋,所以卓本长审度过敌我形势,才会一薵莫展。

  郤桓度记起昔日在城后乡间,观看农人斗犬聚赌,当时众人都把赌注放在一只高大凶猛的黄犬上,而不看好另一只瘦弱矮小的小犬,就是他郤桓度也和其他人一般想法。拚斗开始,大犬凌空下扑,要以老鹰攫兔之法,搏杀对手。岂知小犬避重就轻,贴地从下窜上,一下咬住大犬最柔弱的咽喉,赢得此仗。这件事在他的记忆里极为鲜明。他的剑术,便是依从这法则来设计,避重就轻,以弱胜强。

  就在这一刻,他省悟到唯一可以依恃的,就是他在剑术上的修养和策略,正如他父亲郤宛所说:希望他能以击剑之术,助他逃过大难。所以他必须把剑术运用在兵法之上,想到这里,眼前似乎多了条平坦的道路,虽然他还未能有任何具体的计划,但比之先前的有若盲人骑瞎马,当然不可同日而语。

  山林秋虫唧唧,敌我双方都不作一声,此刻离卯时天明还有两个时辰,逃走是急不容缓的了。郤桓度沉声道:“本长,你即刻调集所有人手,集中此地,其他险要防御据点,全部放弃,行动务要隐秘快速。”他终于首次向家将发出一生以来第一道命令,心下有种出奇的权力感和快意。登时了解到郤宛那率领群雄、威风八面的心情。

  卓本长大感错愕,想不到这对军事一无所知的人作得出主张。可是郤桓度语调沉稳有力,带有强烈的自信,甚至威严。况且他自问即使遵照自己的方法而行,亦是死路一条。所以心中虽还在犹豫挣扎,双脚却不由自主地随指示行动。卓本长不愧是经验丰富的将才,很快二百人已在不动声色下,集中在一处有高石环护的空地里,众人都匍匐在地,不闻半点声息。

  郤桓度直立在一棵大树之旁,不知是否敏感,卓本长觉得郤桓度虽然面容严峻,却掩不住眉额间的一点得意之色,心下奇怪。郤桓度发出第二道命令,要各人准备易燃物品缚在箭头,随时准备发射。众人都摸不着头脑,唯有照指令行事。

  夜色深沉,黑暗似乎永不会过去。郤桓度略一定神,忽地扬声大喝道:“费无极,可有胆量和郤某对话?”声量宏大,一时宿鸟惊飞,山野间各类鸣声大作,敌我双方的人顿呈不安,一时响起衣服和树叶草石磨擦的声音,扰攘一番,甚至兵器跌在地上的声音,也间有传来。郤桓度突如其来的大喝,在寂静的对峙里,收到先声夺人的效果。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山野中,激起重重回音,再慢慢消去。

  他身后的卓本长和一众家将,全部愕然以对,刻下他们正是败军之将,落荒之犬,务求在神不知鬼不觉下,静静窜去。岂知这位四公子不分轻重,如此大呼大嚷,岂能不把他们已惶恐万分的胆惊破了。郤桓度的声调隐含一股震慑人心的力量,又令他们生出倚赖之心,这感觉甚为矛盾,使人难以适从。

  过了一阵子,一个声音才在东面二十丈外响起道:“郤氏之人若能献上郤桓度人头,本人费帅座下先锋将白望庭,可保他一生衣食无忧,并奉上黄金千两。”这人一出言便分化离间,言行卑鄙。

  郤桓度不怒反喜,他这一举动旨在试探虚实,这白望庭一出言,他便得到很多数据,正如一个剑手,大家未动手前,凭观察已能测知对方虚实一样。首先,这白望庭在自己出言后,良久才有响应,显然因为自己这一行动,出人意表,致方寸大乱;由是推之,他当非长于应变的人材,若能针对这点出奇制胜,当然胜望大增。其次,由于对自己的轻视,费、鄢两人并没有亲来督师,自己比这两个可怕的剑手或有不如,但余子则全不为他所惧。

  其实郤桓度武功的深浅,除了郤宛等最亲近的几个人,外间无人知晓。眼前这可成了他的秘密武器。所以尽管以中行对郤家的熟悉,也在对郤桓度的估计上犯下错误。郤桓度心下大定,信心倍增。到此他完全领悟剑法和兵法,两者实在二而为一,遂仰天长笑道:“白望庭你不过是别人手下的奴才,何能作主,看我取你狗命。”跟着向后一挥手,砰、砰声中,二百家将一齐点燃手上火箭,火光立时照亮整个山头,只见敌方人影幢幢,把己方围在正中。

  郤桓度目光迅快掠过敌人,他眼光利如鹰隼,但可惜却找不到目标。原来他想找到叛徒中行,给他来一个利箭穿心,他对这人切齿痛恨,立下不惜任何代价也要手刃此獠的决心。再一声令下,二百枝火箭齐齐射上半空,像朵朵火花般向四周窜散,落在满布敌人的四面八方。跟着另二百支火箭又再燃起,照样施为。秋林爽燥,转眼间四周陷入大小不等的火阵内。

  敌方在火光中人影闪动,一片混乱。直到这一刻,主动仍是操在郤桓度手中,正合了剑法上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这个法则。郤桓度岂有让敌人喘息之理,突然仰天长啸,他内功深湛,这一运气真是令到全场震动,两方之人无不把目光集中到他身上。他把铜龙高举半空,这郤宛无敌宝剑,令敌人丧胆,己方却信心大增。郤桓度高呼道:“凡挡我者,有如此树。”

  在半空中的铜龙回闪而下,寒芒一动,他身旁比人身粗的柏树,齐腰而断,隆隆声中,从半空中直倒下来,仿似世界末日的来临。在漫山遍野的火光照耀下,敌我双方都目睹这一剑之威,众人何曾见过这等剑术和神力,尽管以利斧劈削,也要费一个力士好一阵工夫,才能达到这样的成果,何况是一把铜剑。所以一是郤桓度武功盖世,远胜乃父,二是铜龙是绝世宝刃,威力大至如斯。无论是那一个可能,霎时间郤氏二百家将,士气大振,重新燃起对郤族之希望,反之敌人则心胆俱寒,其志被夺。

  只有自小熟悉郤桓度的卓本长心里有数,他是何等样人,连忙配合郤桓度走出来的气势,一声大喝,随即向陷入火海的敌阵杀去,如猛虎出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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