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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四


  漫天雨粉,层层飘舞,降往大地,玉鹤庵融化成幻境般的天地,水雾把殿舍和林木罩没,模糊了物与物间的分野,愈显得供奉在灵位孤灯滴焰的凄清冷美。石青璇与徐子陵十指紧扣,另一手拿起玉箫,倚着徐子陵跨步出门。“当!当!当!”禅钟声响,从隔邻的东大寺传过来,于此时此刻,尤使徐子陵感受到悠扬钟音的禅机深意。

  忽然庵内某处传来歌声,有人唱道:“大风卷兮,林木为摧,意苦若死,招憩不来。百岁如流,富贵冷灰,大道日往,苦为雄才。壮士拂剑,浩然弥哀,萧萧落叶,漏雨苍苔。”歌声疲惫嘶哑、情深悲慨,彷似毕生飘荡,孤独卖艺于街头的歌者,又若浪迹天涯无有着落的浪子,历经千山万水,心疲力累的回到最后归宿之地,唱出忏情的悲歌,而岁月已涤尽他曾一度拥有的光辉。

  石青璇抓着他的手更紧,却没有说半句话,美目一瞬不瞬地盯着雨雾迷茫的院门,花容转白。石之轩终于来了。

  “空潭沥春,古镜照神,体素储洁,乘月返真。载瞻星辰,载歌幽人,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歌声渐近,徐子陵心中暗叹,不论才情武功,石之轩肯定是魔门第一人,没有人能超越他。若非与碧秀心苦恋,他大有机会振兴魔门,主宰中土。歌音一转,变得荒凉悲壮,彷似旅者在荒漠不毛之地,失去一切希望后,如蚕吐丝的献上命运终结的悲曲。

  “三十年来寻刀剑,几回落叶又抽枝。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

  徐子陵心神剧颤,此曲正是石之轩自身的真实写照,而他终闯不过青璇这唯一的破绽,向碧秀心俯首称臣,表白衷情。石青璇轻轻把手抽出,举箫凑唇,令徐子陵心弦颤抖的箫音像时光般在她指起指落间流转,破入漫夜绵雨中,一切就像个浓得化不开的梦,彷似苍天正为箫曲怆然泪下。

  石青璇奏起的箫曲与夜空和春雨交错成哀美虚无的旋律,酝酿着充满沉郁压抑的感情风暴。使徐子陵感觉着生命的长河,正作着沧海桑田的转移,一时峭拔挺峻、一时温柔如枕,迭砌出石青璇的独白,备受宿命的包围、缠绕的生命,又隐含令人心颤的静涤之美。

  他终于现身,初时是院门外一个模糊的轮廓,逐渐清晰,最后竟是满脸热泪,曾纵横天下从没有人能奈何他的“邪王”石之轩。箫音消去,天地回复先前的宁静。徐子陵温柔地握上石青璇下垂、抖颤、冰冷的玉手。石之轩于丈许外直勾勾的瞧着石青璇,双目射出心若粉碎的悲伤神色,两唇轻颤,说不出半句话来。

  “当!当!当!”禅钟声响二度从东大寺传来。石之轩躯体剧颤,忽然举步朝他们走过来。徐子陵直觉感到他是要往碧秀心灵前致祭,拉着石青璇移往一旁,出奇地石青璇柔顺的遵从。石之轩在两人身旁止步,不敢望向石青璇,目光投往供奉在屋内小厅的灵牌,叹息道:“采采流水,蓬蓬远春,窈窕深谷,时见美人。青璇此曲《纤秾》,深得秀心太华夜碧、月出东斗之旨,且青出于蓝,我石之轩尚有何话可说?何憾可言?”说罢负手登阶,步履轻松。

  徐子陵仰望夜空,凉浸浸的夜雨洒到他脸上去,心中百感交集,几可想见当年碧秀心遇上石之轩这知音人时才子佳人邂逅的景况,只可惜却是悲剧收场!而纠缠多年的事已抵终结的一刻!因为石青璇终向石之轩吹奏出碧秀心遗曲,而他更掌握到石之轩立下死志,将自绝于碧秀心灵前,而他却没法阻止,也找不到阻止石之轩这唯一解脱方法的理由。石青璇的手抖颤得更厉害,神色仍然平静得教人心碎。

  石之轩在灵前止步,摇头吟道:“冰雪佳人貌最奇,常将玉笛向人吹。曲中无限花心动,独许东君第一枝。秀心啊!还记得当年我问你‘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你答我道:‘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你一直明白,我一直不明白。现在你已抵无忧患的净土,我石之轩仍在人间世的苦海浮沉,这是否我必须为自己的愚蠢付出的代价?”

  徐子陵再忍不住,叫道:“前辈!”石之轩闻唤一震,背着他们惨然道:“我多么希望子陵叫的是岳丈大人。”

  石青璇死命抓紧徐子陵的手,不断摇头,一对美眸神色茫然,虽是示意徐子陵勿要依从,自己却是六神无主。石之轩缓缓转身,脸上老泪滂沱,苦涩的道:“我的小青璇,爹去陪你的娘啦!小青璇没有准备送爹一程吗?”石青璇软弱地靠往徐子陵,全凭他的手轻托粉背,垂首咬着下唇,好一会樱唇轻吐道:“娘到死前一刻仍没有半句怪责你的话,她……”接着泪水淌流,再说不出话来。

  石之轩全身抖颤,本是不可一世的魔道霸主却似无法依赖一己的力量立稳,前后摇晃,双目射出悔疚交集的神色。徐子陵知道不妙,就在此时,梵呗声起,佛颂之声从东大寺遥传而至,念道:“圆觉妙心幻空花,空花灭已金刚性;依幻说觉亦名幻,幻觉无觉未离幻;知幻即离离方便,离幻即觉未渐次;一切众生本来佛,无修无证现金刚;轮回空花本无生,空花灭时无所灭。”竟是四大圣僧齐声颂唱,于此关键时刻清晰传来,充满佛法无边、普渡众生的禅机意境。

  石之轩这苦海梦里迷人露出惊慌错愕神色,彷似如梦初醒。

  “非性性有圆觉性,循诸性起无取证;实相无无无无,幻化现灭无证者;如来寂灭随顺得,实无寂灭寂灭者;一切障碍究竟觉,得念失念皆解脱。”

  禅音消去,石之轩回复往昔神采,但又异于平常,跨步出门,往梵唱来处的茫茫雨夜仰首瞧去,双目闪闪生辉。徐子陵生出似曾见过他这神态的感觉,倏地心中一动,记起此正为他化身为大德圣僧,于无量寺主持法事时宝相庄严的神态。石之轩忽然立定,双手合什,目光投往石青璇,忽又哈哈一笑,垂下双手,步下台阶、笔直朝院门走去。

  “爹!”石之轩安然立定,顶上头发在细雨飘洒中纷纷连根落下,随春风雨四散飘飞,转眼成秃,双手合什道:“成法破法名涅盘,智慧愚痴通般若;菩萨外道同菩提,无明真如无差异。他日石之轩能得证正果,全赖小青璇唤这句爹。”仰天一阵长笑,洒然而去,消失在院门外雨雾深迷处。

  石青璇的玉手不再颤抖,神色回复平静。徐子陵暗呼一口气,对石青璇,对石之轩,对他,这该是最好的了结。石青璇柔声道:“子陵啊!我们找个地方埋葬娘的玉箫好吗?青璇为娘守孝七天,以后将再无牵挂,可以好好作子陵的好妻子。”春雨仍下个不休,却再没有先前凄风苦雨的况味。耳鼓里似又在响起石之轩得法前的悲歌:“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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