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黄易 > 大唐双龙传6 | 上页 下页


  两人坐上小艇,寇仲迅速脱掉外袍,连井中月交到徐子陵手上,戴上面具,低声道:“我去跟踪假老叹,看他去联络甚么人,这叫将计就计。你去找你的仙子吧!看她考虑出甚么来。”不待徐子陵说出同意的话,登岸去也。

  徐子陵轻轻摇橹,小舟滑行。他明白寇仲将计就计之意,此实为救出金环真和周老叹的一个良机。假老叹不远千里的把师妃暄引到龙泉来,肯定不怀好意。在中土慈航静斋乃白道武林景仰的圣地,要对付静斋派出来的传人师妃暄,确是谈何容易,但在这远离中原的小长安,则是另一回事。

  师妃暄今天刚抵达,假老叹要等的本是她,好展开阴谋。却那么巧的两人送上门来,假老叹自要改变计划来相就,先设计干掉他们,再从容对付师妃暄。所以假老叹现在须通知同党,作好准备。如若假老叹一方倾巢往那城外庄园设伏,他们将可乘虚而入,救出金环真和周老叹。关建处是先一步掌握得他们被囚禁的地方。寇仲因而必须从假老叹身上寻出线索。为找寻邪帝舍利,金环真夫妇或其中之一肯定在龙泉附近,如此寇仲有很大的成功机会。

  艇子不住增速,转过一个河湾后,一座佛塔耸立在左方林木浓密处,那是小长安唯一的佛寺圣光寺。拜紫亭本人一向并不信佛,现在更可能改奉伏难陀的天竺邪教。可是因真长安多佛寺,小长安也得应应景儿。据师妃暄说圣光寺不但香火不盛,寺内僧侣更不足十人。主持圣光大师是拜紫亭从长安请来,是有德行的高僧。寺内僧侣均是随他从长安来的徒弟。

  徐子陵离艇登岸,直抵寺门,入寺向遇上的第一个和尚说出暗语。和尚似没兴趣看他半眼的垂眉合什道:“施主请随我来。”引路前行。徐子陵想不到能这么顺利见到师妃暄,一颗心立时提至咽喉,霍霍跃跳,那感觉实是难以形容。

  该对她采取甚么态度?她的考虑有结果吗?这等若半个方外人的仙子如何处理自己对她的“冒犯”。忽然间,其他曾在他心中留下倩影的美女,都变得模糊起来。师妃暄的一颦一笑,进占他整个心灵。假若真能在这充满中土情调的异域名城,抛开一切地享受男女爱恋的动人滋味,与这仙子发生一段不会有结果的精神爱恋,以后再让这段短暂而美丽的回忆随他走遍天涯海角。那种甜蜜又悲哀的感觉,想想也可教人魂销。

  和尚领他穿过月洞门,来到一座禅堂般的建筑物外,道:“施主请进,方丈正恭候大驾。”四周林木参天,环境宁静幽美,不远处传来起伏有致的禅唱经声,以木鱼青盘伴和。徐子陵愕然道:“我要见的是……”

  和尚面无表情的打断他道:“小僧明白,施主见到方丈自会明白。”说罢就那么转身离开。徐子陵心中涌起不妥当的感觉,头皮一阵发麻,深吸一口气,步进禅堂去。

  堂内对门的一端供着三宝佛,坛前燃起檀木,烟气燎绕,香溢禅堂。一位高瘦老僧朝门而坐,眼观鼻,鼻观心,法相庄严,手持佛珠、口中吟吟有词。似乎并不晓得有客来访。在他面前有个蒲团,似为徐子陵而设。

  入寺拜佛,徐子陵脱掉靴子,叩首三拜,径自走到蒲团学对方般盘膝坐下,没有说话。圣光大师纹丝不动,那对埋在满面皱纹里的眼睛忽然上扬,像两盏明灯般往他射来,道:“如何修行?”徐子陵心叫“来哩”,微笑道:“请大师指点。”

  圣光大师道:“大凡修行须是离念,明得三界无法,本来无物,方解修行。不见古来有一持戒僧,一生持戒,忽因夜行踏着一物作声,疑是腹中有子无数的蛤蟆,惊悔不已!睡后梦见数百蛤蟆索命,大惊而起。到天晓观之,乃一老茄耳。”

  徐子陵心中暗叹,知是圣光老僧要藉此故事点化自己。对佛家来说三界本无实物,一切都是幻象。就像故事中持戒僧踏到的东西,究竟是蛤蟆?还是茄子?如说是蛤蟆,天亮时看到的是茄子。如是茄子,睡梦中又有蛤蟆来讨索性命。只因心尘未脱,境由心生,致流转三界,不能超脱。这则故事分明是针对自己对师妃暄的妄求而发,由此推测,师妃暄的考虑肯定没有甚么好结果。

  师妃暄为何不把考虑后的决定直接告诉他,却要通过圣光大师的口说出来?弄得他既狼狈又尴尬。若非要告诉她有关假老叹的事,说不定他会立刻拂袖离开。此刻只好苦笑道:“多谢大师点化,小子明白啦!请问小子可否见师小姐一面、小子有要事须上报。”圣光平静的道:“妃暄刚离开龙泉,返回静斋。”

  这两句话像晴天霹雷,震得徐子陵全身发麻,脑际一片空白。圣光一瞬不瞬的静观他的反应。完了!一切都完了。所有渴望、期待、企盼剎那间灰飞烟灭,不留半点痕迹。他的心反平静下来,灰烬般的死寂。

  徐子陵对生命一向无求,过的是随遇而安的生活,如非有寇仲在旁催迫督促,他今天绝不会成为名震天下的高手。有所求必有所失。这是继石青璇后对他最严重的感情打击!他感到万念俱灰,甚至不愿问圣光大师为何师妃暄可置石之轩和金环真的事不顾,赶返静斋。茫然间,他感到自己站起来,移到门旁拿起靴子。

  圣光道:“施主!”徐子陵生出极端荒谬的感觉,事情开始得荒谬,结束得更荒谬。一边想着,一边缓慢而专心的穿上靴子。就算不从佛家的角度去看,世上每一件事的本质,根本都是荒谬的。男女为何要爱得难分难解?人为何要自相残杀?生命究竟有甚么目的?广袤无边的宇宙有甚么存在的意义?

  徐子陵哈哈一笑道:“我真的明白!但又是真的不明白。大师请啦!”说罢离开,步下禅堂台阶,目所见了无人迹,耳所闻再无敲经念佛的声音。宏伟的寺院,成荫的树木,落在徐子陵眼内却有种辉煌背后的荒芜。他把本挽在手弯的羊皮袍洒然搭到肩上,忽然哑然失笑,摇头叹一口气,举步前行。

  没有师妃暄的生命正在命运的前方恭候他的大驾,他从没想过师妃暄竟在他心中占有如此重要的地位,失去她之后的天地,再没有以前丰盛感人的色彩。即使先前向她提出爱情的要求,仍有点游戏的成份,被拒绝是理所当然的事,不会像如今的痛苦失落。可是她实在太绝情,躲避瘟疫般逃向静斋去。

  转入主堂的路,徐子陵全身剧震,不能置信的朝左望去、一身男装的师妃暄正端坐园内的小亭处,玉容静若止水的凝望他。徐子陵失声道:“你……”师妃暄微笑道:“这叫预演一次分离的情况,子陵兄仍有胆闯情关吗?”

  徐子陵摇头苦笑道:“小姐这招比得上毕玄的赤炎大法,小弟甘拜下风。”缓缓来到亭内,颓然坐下,再叹道:“太厉害哩!”

  师妃暄的俏脸既无风亦无浪,似在说着与自己完全没有关系的事般。轻描淡写的道:“一旦有情,妃暄若要离开,必须这般无情。不论有情无情,都是同样的不好受。所以妃暄说情关难过。”徐子陵浑身乏力的点头道:“我投降啦!可否让我把那提议收回来。”

  师妃暄微笑道:“徐子陵你是否男子汉大丈夫,话既出口,怎收得回来?”徐子陵一震朝她瞧去。师妃暄微耸香肩,道:“子陵兄是否看破周老叹只是一个冒充的家伙?”

  徐子陵愕然道:“原来早给你看破。”师妃暄淡淡道:“我们很少可以静下心来说话,大家谈谈好吗?”

  徐子陵像对着她的色空剑般只有狼狈招架的份儿,苦笑道:“谈些甚么才好?”师妃暄哑然失笑道:“真是笑话,你不是说过要全力追求妃暄吗?连说甚么才好也要问人家,是否可笑。”

  徐子陵仰天笑道:“骂得好!小弟这叫自作自受,与人无尤。敢问小姐是否将小弟视为修行的一部份?”师妃暄无可无不可的道:“剑道就是天道;剑心通明的境界,就是圆觉清净的境界。有甚么非是妃暄修行的部份呢?子陵兄的话使人费解。”

  徐子陵的心倏地平静下来,晋入井中月的境界,因为他晓得不振作应战,肯定会在这爱情的战场败下阵来。对师妃暄来说,剑道不但是天道,亦是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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