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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一


  曹应龙哂道:“魔门讲求绝情绝性,练具至高功法更会绝子绝孙。他们也像佛说般视生命为短暂的过渡,虚幻而不具终极意义。只不过他们破迷的方法,却非是救世济人,而是视道德礼法为儿戏,故可为求目的,不择手段,不受任何拘束。”徐子陵叹道:“曹兄以前所作所为,正深合魔门之旨。”

  曹应龙颓然道:“因为我长于魔门的熏陶下,一切只觉理所当然。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学,便开始了道统之争,天下始有正邪之别。到妖教东来,汉译胡书,令事情更趋复杂。对你们来说,争天下乃政治之争,对我们则是道统之争。彼兴盛宏扬时,我则沉沦不起。纵使我现在觉今是而昨非,对属于外来的佛教仍是深痛恶绝。哼!佛教不外演其妖书,谬张妖法,欺诈庸愚之教。甚么既往罪孽,将来果报,布施一钱,希万倍之酬;持斋一日,冀百日之粮,遂使迷愚者妄求功德。如真是万法皆空,何用贪迷至此。”

  徐子陵尚是首次听人辟佛,这些论调显是常给魔门中人挂在口边,故曹应龙滔滔放言,有若长河流水。曹应龙接着道:“至于欲灭慈航静斋,更是谈何容易。阴癸派一向与静斋的斗争,始终落在下风,兼且静斋已超越了一般宗教,成为佛道两家的无上圣地。谁若公然对之作出攻击,会惹来道家像宁道奇之辈,又或佛门四宗那些一向不问世事的高僧的干预。”

  徐子陵听得茅塞大开,动容道:“佛门四宗是那四宗。”他虽很想直接询问石青璇的事,但却不由自主被曹应龙的大爆魔门内情所吸引。至此才明白为何曹应龙那么有信心他会认为其情报物有所值,足以换命。不知不觉间,离天明只有半个时辰,徐子陵的心神已全贯注到这既超然于江湖政治,又与之有密切相关的斗争去。

  曹应龙再望天色,迅快答道:“四宗就是天台宗、三论宗、华严宗和禅宗,主持者均为武功已出凡入圣且道行湛深的高僧,从不卷入武林和俗世的纷争中,当然亦没有人敢惹他们,唯一的例外就是石之轩,他曾先后拜于三论宗的嘉祥大师吉藏和禅宗四祖道信大师门下,偷学其技艺,在魔门中他亦是身兼两家之长,若非静斋出了个碧秀心,恐怕即使宁道奇亲自出手,怕亦未能制服得他。”

  徐子陵见曹应龙如此合作,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开始相信他洗心革面的诚意,也有点为他的安危担心,虽满肚疑问,却不敢岔远,忙道:“杨虚彦和石之轩是甚么关系,为何他会去害石之轩的女儿?”曹应龙答道:“严格来说,杨虚彦并不算魔门中人,他与魔门的关系,是因石之轩而来。”顿了顿,像猛下决心般道:“杨虚彦就是杨坚之孙,杨勇之子,杨广的亲侄。”

  徐子陵动容道:“原来如此!”一直以来,他们都弄不清楚杨虚彦扑朔迷离的神秘身分,既似听命于杨广,又似助外人来对付杨广。但假若他是杨勇之子,那害死兄长太子杨勇以自立的杨广,便是他的杀父仇人。

  曹应龙续道:“石之轩私下救起杨虚彦,以另一孩童之尸充数,本是不安好心,意图败坏隋政后为杨虚彦复辟。岂知事情一发不可收拾,反意外发觉杨虚彦无论心性资质,均可继承他的绝学,故收之为徒,传以武功,此事除我之外,天下无人知之,所以我才厚颜以此来向徐兄作交换条件。”接着闭上眼睛,脸容转白,体内骨节间隐隐传来“劈啪”轻响。徐子陵还是首次见到散功的魔门秘法,心中恻然,但又知不应阻止。

  曹应龙徐徐道:“当石之轩知道天下乱局已逸出他的控制时,也由于某些我和杨虚彦都不明白的原因,忽然销声匿迹。我本不愿与朱粲和萧铣联手,但杨虚彦却亲来见我,说动我布局对付你们。又透露石青璇曾与你联手对付尤鸟倦等人,假设我们不赶快收拾你们,说不定石青璇会把石之轩让她保管,牵连重大的魔门经典交予你,所以必须速战速决,以双管齐下之法,由我对付你们,而他则往四川把经典骗到手上,至于其中细节,连我都不大清楚。只知杨虚彦此人天性邪恶处一如石之轩,且深信只有去掉石青璇,石之轩才能回复‘本性’,出而助他取得天下。”说到最后,他脸上再无半点血色,不住喘气。

  徐子陵大生恻隐之心,拉起这曾横行霸道、杀人如麻的大凶人双手,一方面细察其散功是否属实。另一方面则制止他继续散功,骇然道:“杨虚彦告知你这奸谋时已是多天前的事,我怎还来得及阻止?”曹应龙得他真气输入,脸上重现血色,喟然道:“石之轩对我唯一的恩惠,就是传我魔功,现在我已把功夫还他,再不欠他分毫。”

  再喘一口气,才接上徐子陵急要知道的问题道:“这小子不知如何竟身负内伤,必须潜修一段时日才可到四川去找石青璇,所以若徐兄立即赶去,很有机会抢在他前头,为石青璇化解此劫。”徐子陵此时对他怀疑尽去,放开他双手道:“曹兄究竟尚有甚么未了之愿?”

  曹应龙苦笑道:“徐兄确是高明,知道我散功后只能勉强再活一年半载,不过我这心愿只能靠自己去完成。唉!此事说来话长,简单的说。就是我曾暗中背叛师门,与一女子生下一女,今次就是要抛开一切,回去见她母女一面,让她们知晓我是别有苦衷,非是抛弃她们。”

  徐子陵听得呆在当场,若在此之前有人告诉他杀人不眨眼的曹应龙竟怀有这种深刻的妻女之情,实是打死他都不肯相信。徐子陵知时间无多,嘬唇召来坐骑,并问道:“二派六道究竟是那些派系,关系如何?石之轩又身兼那两派之长?”

  曹应龙感激地接过马缰,道:“《天魔秘》共分六卷,衍而发展出两派六道,各派自成一家,其中以天魔秘最厉害,道心种魔大法最诡异,可是当石之轩融汇花间派和补天阁的最高心法后,创出名为‘不死印’玄奥无比的奇功,便在魔门自树一帜,连祝玉妍和向雨田也为之叹服。”

  接着又道:“两派就是阴癸和花间派,六道则为邪极、灭情、真传、补天、天莲、魔相。其中真传又一分为二,分别是道祖真传和老君观。”曹应龙翻身上马,叫道:“此地一别,再无相见之日,徐兄千万小心杨虚彦,假以时日,他将是另一个石之轩。”接着俯身从怀内掏出一支竹筒,塞进徐子陵手内,这才夹马而去。少帅军四下散开,任他逸出包围圈。

  在寇仲和商秀珣的带领下,近千牧场战士像一片疾云般掩至,刚好目送在曙光初现的地平尽处变成一个小点的曹应龙。商秀珣疑惑地瞧着远去的孤人单骑,来到徐子陵旁问道:“那不是曹应龙吧?”徐子陵坦然道:“正是他!”

  商秀珣失声道:“甚么?”寇仲这时策马奔至徐子陵另一边,勒马停定,目光从曹应龙移到伏尸地上,背竖榴木棍的房见鼎处,却没有说话。商秀珣沉下脸来。狠狠盯着徐子陵道:“为何要放走他?”

  徐子陵低头瞥了手上的竹筒一眼,淡然道:“他用关于杨虚彦的秘密来换取半年的性命,好去完成一个多年来的心愿。”商秀珣变色道:“杨虚彦算甚么东西,竟可在徐爷的心中认为比我千百牧场战士的血仇更重要?”

  寇仲忙打圆场道:“场主息怒,子陵这么做必有他的理由。”商秀珣脸寒如冰的道:“你当然帮他啦!我并不是发怒,而是需要一个满意的解释。”

  此时天色渐明,草原上虽聚集千多战士,但人人噤若寒蝉,屏息静气。徐子陵目光迎向杏目圆瞪,俏脸煞白的商秀珣,苦笑道:“我本打定主意,不让曹应龙活着离开。只因他交换的情报牵连到小弟一位朋友的生死,才不得不……”商秀珣打断他道:“甚么朋友?”

  徐子陵老实答道:“是石青璇,场主听过她的名字吗?”商秀珣呆了一呆,接着俏脸血色全消,寇仲心中叫糟,但又不知如何补救时,这美丽的场主尖叫道:“原来是石青璇,难怪徐子陵你竟置我们牧场的血仇于不顾,还放这杀千刀的恶贼入海归山,任他继续残害万民,算我识错你。”接着往寇仲瞧去,狠狠道:“我现在去追曹应龙,你去还是不去。”

  寇仲为难道:“陵少刚才说曹应龙那家伙已是半条人命,活不过半年,嘿!”商秀珣一字一字地道:“我只问你,去还是不去?”

  寇仲颓然道:“陵少说过的话,就等若我寇小子说的一样。场主请见谅。”商秀珣策马冲前十多步,又绕回来,环目一扫,凤目含煞的点头连说三声“好”,然后娇呼道:“我和你两人的恩恩怨怨,就此一刀两断,以后各不相干。弟兄们!随我走!”竟不再追曹应龙,就那么循原路飞骑而去,众牧场战士只好追在她身后,旋风般来,旋风般去,眨眼走个干净,只余下徐寇两人和百多少帅军,互相你眼望我眼,乏言相对。

  寇仲跃下马来,苦笑摇头道:“妒忌的女人。”徐子陵无奈道:“对不起!”

  寇仲探手搂着他肩头,道:“一世人两兄弟,为甚么要说这种话?没有飞马牧场便没有飞马牧场,又不是末日来临。”徐子陵心中一阵温暖,把竹筒塞进寇仲手里,低声道:“里面该是卷贼赃的藏宝图,本该是给杨虚彦的,有空你便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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