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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


  程苍古问道:“仍不肯开门吗?”

  高彦失去了所有人生乐趣似的颓然摇头。

  卓狂生道:“你不懂爬窗进去吗?”

  高彦一呆道:“爬窗?”

  程苍古道:“你是聪明一世,胡涂一时,竟忘了我的船主舱的窗门不是密封的。”

  高彦怪叫一声,惹得人人侧目,旋风般冲出厅子。

  卓狂生叹道:“你究竟是害他还是帮他呢?”

  程苍古抚须微笑道:“那就要走着瞧了!”

  ***

  燕飞进入支遁的禅室,这位有道高僧端坐蒲团上,合十致礼,打手势请燕飞在他面前的蒲团坐下,含笑道:“燕施主终于来了!”

  燕飞依指示坐在他前方,心中生出奇异感觉。一直以来,他对方外之人,总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所以从来没有和支遁深谈过。原因或许是他不想打扰他们的清修,又或许是因为感到和他们是不同的两类人,而更因他对宗教一向不感兴趣。

  可是,今天踏入归善寺的大门,他却有着全新的感受,因为,他忽然发觉他大有可能比支遁他们自己更明白他们。更明白什么是四大皆空。

  大家都“觉醒”到人是被困在生死的囚笼内,大家都在想办法破笼而逃,出乎生死之外。可是,燕飞和他们却有个基本的差异,燕飞是根本没得选择,他并不是心甘情愿的,但“逃脱”已变成他唯一的选择。一是他能携美而去,一是他万劫不复,再不会有第三个可能性。

  这算是什么娘的命运?

  支遁面带疑问道:“燕施主的苦笑,暗藏禅机深意,令老衲感到非常奇怪,为何施主能令老衲生出这般感觉?”

  燕飞心中佩服,晓得这位佛法精勘的高僧,对他的心意生出灵机妙觉,不过抱歉的是,他仍不能把心事说出来,为的亦是怕扰他清修。他自问没有资格论断“成佛”是否等若“破碎虚空”,又或“成佛”是另一种超脱生死轮回的法门,只感到若说出心中所思所想,或会从根本动摇支遁本身的信念,对他有害无益。每次如眼前般的情况出现时,他都感到无比的孤独。

  他面对的极可能是由古至今,没有人曾面对过的死结和难题,尽管是广成子,他的目标也比燕飞简单明白多了。

  燕飞叹道:“我只是心中感到苦恼,所以不自觉地表现出来吧!”

  支遁双目奇光闪闪深凝地瞥他一眼,然后缓缓闭目,宝相庄严的道:“燕施主因何而烦困呢?”

  燕飞来找他,只是为见安玉晴,但对这位谢安的方外至交,忽然“多事”起来的关怀问语,却不能不答。只好找话题答道:“我的烦恼是因难以分身而来,既想留在边荒集与兄弟们共抗强敌,却又不得不到建康来。”

  支遁道:“道韫的伤势,是否没有起色?”

  燕飞今次不用找话来搪塞,轻松起来,答道:“孙恩是故意留手,故而王夫人生机未绝,照我估计,王夫人可在几天内复原。”

  支遁闭目道:“这是个好消息,既然如此,燕施主将可在数天内返回边荒集去。”

  燕飞苦笑道:“我也希望可以如此,但孙恩一意伤害王夫人,正是向我发出挑战书,我和孙恩之战,势在必发,更是避无可避。”

  支遁道:“竺法庆既授首燕施主剑下,天下间该没有施主解决不来的事。”

  燕飞坦白道:“我对与孙恩一战,事实上没有半分把握,只能尽力而为。”

  支遁淡淡道:“当日与竺法庆之战,施主是否信心十足呢?”

  燕飞一呆道:“那次能杀竺法庆,全赖机缘巧合,尽力而为下取得的意外成果。”

  支遁岔开话题问道:“然则边荒集又有什么迫不及待的事,令施主感到身难二用之苦?”

  燕飞心中大奇,如此追问到底,实不似这位高僧一向的作风,却又不得不老实作答,因为对他隐瞒仙门的事,燕飞早有点于心不安。只好道:“皆因慕容垂请出深居大漠的一个神秘民族,来对付我们荒人,令变量大增,所以……”

  支遁倏地睁开双目,沉声道:“是否以沙漠为家的秘族?”

  燕飞一呆道:“原来安姑娘已向大师提及此事。”

  支遁凝望燕飞,他的目光似能洞悉燕飞的肺腑,道:“玉晴对此没有说过半句话。”

  燕飞错愕道:“大师怎会知道有此异族?”

  支遁双目射出奇异的神色,语气却非常平静,道:“燕施主愿听牵涉到佛道两门的一个秘密吗?”

  燕飞想不到他会有此反应,暗忖自己的烦恼还不够多吗?不过他一向尊敬支遁,想到能被支遁认为是秘密的事,肯定非同小可,且必与眼前情况多少有点关系,至少与秘族有关系。答道:“晚辈洗耳恭听。”

  支遁道:“春秋战国之时,诸家学说兴起,呈百花齐放之局。到秦一统天下,以法家治国,两代而亡。高祖刘邦,开大汉盛世,文景两朝,以黄老之术治国,予民休养生息之机,遂有后来汉武帝威慑四夷的武功。”

  燕飞听得胡涂起来,支遁即将说出来的秘事,难道竟与历朝的治乱兴衰有关系?

  支遁道:“汉武帝采取董仲舒上承天意,任用德教的‘大一统’政策,‘罢黜百家、独尊儒学’,其他诸家学说,被打为异端,从此天下多事矣。”

  燕飞道:“思想只能被压制于一时,政权却不住更迭,像现时的建康,便是黄老当道。”

  支遁道:“燕施主的看法正确,所谓人心不死,便是此意。任何一种思想,本身自有其生命力。到东汉时期,道家和佛门相继与儒教结合,便取得新的立足点和活力,转趋兴盛。儒、佛、道本有相通相借之处,遂成主流。既有主流,便有异流,渐成对立之势。”

  燕飞讶道:“异流?”

  支遁道:“此事确是一言难尽,内中情况异常复杂。大致而言之,异流便是主流思想外的各种论说。当年武帝策问董仲舒,因此有名传千古的《天人三策》,在策尾,董仲舒总结道:‘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无以持一统;法制变数,下不知所守。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

  “正是‘皆绝其道’这句话,令各家思想出现分裂和对立,凡不能融入儒家学说者,均受到逼害和排挤,形成主流和异流誓不两立的对抗局面。主异之争已持续了数百年,至今未息。”

  燕飞差点抓头,谦虚的道:“请大师恕我愚鲁,大师说的似是学说之争,与我目前的情况有何关系?”

  支遁道:“不论儒道墨法,又或孔丘、老子、庄周、杨朱、墨翟和惠施,他们都是想提供一套管治国家的理念和方法。体现于现实里,便成争天下的国家大事,谁能夺得政权,便可以实施自己的一套办法;体现于江湖上,便是正统派系与异端派系之争。”

  燕飞深吸一口气道:“竟有这么一回事吗?我真的全无所觉。”

  支遁道:“这是一场秘而不宣的战争,没有人愿意张扬,斗争更是随时势的变化,若断若续。像竺法庆便是个可疑者,只看他对北方佛门的残忍手段,差点把北方佛门连根拔起,便知其中可能牵涉到这场恩怨。”

  燕飞咋舌道:“这个真令人想不到。”

  支遁道:“我们习惯统称异流派系为魔门,魔门中也包含不同的派系,凡属魔门者,均千方百计掩饰自己的身份。我今天因何会向施主说及关于魔门的事,皆因在三十多年前,魔门终出了一个出类拔萃的超卓人物,而此人与秘族大有关系。”

  燕飞听得头皮发麻,心中涌起有点明白,但又不愿深思探究下去的惶惑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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