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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高彦和庞义赶到辛侠义旁边,尚未有机会说话,这个老家伙猛地张口,向河水狂吐,一时船尾充满令人闻之欲呕的气味,人人往外掩鼻避开去。

  辛侠义急促的喘息着。

  庞义和姚猛分别推了高彦一把,后者只好勉为其难移近少许,试着劝道:“辛大侠,你千万别自寻短见,所谓好死不如歹活,没有事情是解决不来的。”

  辛侠义呆了一呆,似乎一时间仍未明白高彦说的话,站直身躯,别头朝他瞧来,吓得包括高彦在内的所有人,忙左闪右避,怕给他吐个正着,又或无辜被波及。

  辛侠义忽又弓着身躯,咳起来,然后沙哑着声音辛苦的道:“真痛苦,以后我都不喝酒了,你们给我把所有的酒全倒进水里去。”

  众人听得面面相觑,不过总算放下心来,知他无意寻死。

  庞义试探道:“辛老不如返房休息吧!”

  辛侠义倏地像苍老了几年般,凄然笑道:“辛老?我很老吗?唉!的确老了,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之外,只恨白头名将,有千里之志又如何呢?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灭,谋臣亡。现今皇上昏聩,奸佞当道,晋室将乱,大难即至,偏是我辈后继无人,是天要亡大晋耶?”

  众人都没法答他,却对他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比之硬闯上船时的他,眼前的辛侠义像是变了另一个人,再无复先前自命替天行道的大侠风范。酒醒了,他也从一个醉梦回到残酷的现实里,明白到自己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人,对当前局势起不了丝毫的作用。

  辛侠义摇头叹道:“想当年……”

  众人无不心中叫苦,若他又要数十年前的从头说起,岂非大家都要陪他在这里吹风,不用睡觉。

  幸好辛大侠忽又沉默下来,苦笑道:“还有什么好想呢?当年我击剑任侠,快意恩仇,现在又落得个什么田地?”

  说毕掉转头来,面向呆瞪着他的众人,勉强挤出点笑容,道:“你们知道我为何卖田卖地也要筹足银两到边荒去?”

  高彦代各人茫然摇头。

  辛侠义没有道出原委,摇摇晃晃步履不稳地朝船舱走去,边行边唱道:“无名困蝼蚁,有名世所疑。中庸难为体,狂狷不及时。”

  歌声随他没入舱门内。

  姚猛松了一口气,打个手势,着两名兄弟追去好伺候他老人家上床就寝。

  一场闹剧,终告结束。

  高彦抓头道:“谁明白他唱什么呢?”

  卓狂生从三楼的舱厅传话下来道:“高小子确是胸无点墨,连袁宏落泊江湖时作的著名《咏史诗》也不晓得,这首诗的意思是,没有名声者会像蝼蚁般被人践踏,有了名声又被人疑忌,中庸之道难以把握,过于极端则会被人唾弃。总言之是世途险恶,进退两难,明白吗?”

  高彦没好气道:“这种诗不知也罢,老子更没空去想。”

  卓狂生道:“快滚上来,我们须研究一下如何分配舱房给明天的贵客,你当钱是那么容易赚的吗?”

  ***

  刘裕坐在客房黑暗的角落,思潮起伏。

  寺院的宁静,却未能令他的心境也随之安静下来。

  如果他明天没有应付司马道子和刘牢之的对策,他将只余束手待宰的命运。

  不论是司马道子或刘牢之,都肯定有对付自己的全盘计划。

  他们会如何处置自己呢?他最欢迎的是两人借孙恩之手杀他,只要派他领军,他便有可能重演盐城之战以少胜多。只恨这只是奢望,有了斩杀焦烈武的事件作前车之鉴,两人绝不会这么便宜他。刘牢之总不会愚蠢至派他去杀孙恩,不成功便治他以军法。

  他们绝不是疏谋少略之人。

  事实上,今次的情况比被派往盐城打海贼更恶劣,当时至少他有行事的自由,更得到支持和助力,并非孤军作战。

  可是今次到建康来,他却颇有手足被缚后给投进满布恶兽的国度内,任人鱼肉宰割的感受。

  失去了谢琰的支持,他亦再没有保命的本钱,如不能破解这种死胡同般的局面,他是绝无幸免的机会。

  他选择了留下,不是有应付眼前劣势的方法,而是清楚自己根本没有回头路,他的心境令他绝不肯因死亡的威胁而退缩。他必须重新融入大晋的建制内,在北府兵内站稳阵脚,如此,只要捱至桓玄大举东下,他的机会便来了。为了报王淡真的深仇,为了所有支持自己的荒人和北府兵兄弟,他愿意把小命拿出来狠赌一场,纵然失败,对人对己已可问心无愧。在这一刻,他深切体会到“置诸死地而后生”这句老生常谈的话。

  在谋杀自己一事上,司马道子和刘牢之肯定衷诚合作,最直接了当莫如使自己陷于没法逃走的绝地,然后以雷霆万钧的姿态加以搏杀,又或以卑鄙手段设法陷害他,再治以重罪。

  现在他是任由敌人摆布,身不由己,难道他可以不听刘牢之命令吗?所以今夜是他最后一个机会,如果想不出对抗的方法,明天向刘牢之报到后,他的命运再不由自己作主。

  有什么办法呢?王弘的老爹王珣可以帮上忙吗?唉!

  说到底,不论王珣在建康朝廷如何有地位,始终是文臣,难以插手到被司马道子和刘牢之掌握的军政之内。劳烦他只表示自己山穷水尽,再想不出更好的保命招数。

  支遁又如何呢?佛门在建康当然有很大的影响力,但于军队内的人事安排上,却是无能为力。可是,如果请支遁去向谢琰说项,能否令谢琰回心转意?刘裕旋即放弃了这个想法,主要是因想起了谢琰逐他出谢府时的可憎嘴脸,人是要活得有骨气的,嗟来之食不要也罢。且他更怀疑支遁对谢琰这刚愎自用的人的影响力能有多大。

  左思右想,仍苦无良策。

  刘裕心中涌起一股冲动,既然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不如到邻房弄醒宋悲风,立即连夜离开建康,潜返广陵,设法在北府兵内搞一场夺权的兵变,反过来讨伐司马道子和刘牢之。

  这是个非常具诱惑力的念头,但刘裕却知道,只能在脑袋内打个转,他是不会这样做的。谢玄说的话他仍是记忆犹新,想成为将士肯为他卖命的主帅,他必须成为他们景仰的英雄,而不是于国家水深火热的时刻,叛上作反,乱上加乱,徒添民众的苦难。

  刘裕出身布衣,来自最低层的社会,比任何人更明白蚁民之苦。

  就在刘裕差点放弃,惟自听天由命的一刻,他的脑筋又活跃起来。

  在建康最想杀他的两个人,分别是刘牢之和司马道子,也是大晋除桓玄外最有权势的两个人,任何有效的方法,必须是针对这两个人拟定。

  他们有什么破绽和弱点呢?刘牢之的唯一弱点,是表面必须装作对他宠爱有加,所以在北府兵内他该是安全的,可是,只要他随便找个借口,把自己借调予司马道子,他将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关键处仍在司马道子,更令他心生惧意的是,只一个陈公公,已教他应付不来。

  司马道子的阴谋手段层出不穷,于这方面他体会极深,除非他是真命天子,否则必难逃司马道子的毒手。

  唉!真命天子?当假的“真命天子”真不容易,晓得实情的只会笑死。

  忽然脑际灵光一闪,想到一个人。

  刘裕猛地起立,深吸了一口气。

  就像在绝对的黑暗和寒冷里,看到一点亮光,感觉到一丝的温暖。

  他探手抓着连鞘放在几面的厚背刀,缓缓拿起来,同时整理脑海内的思绪,把厚背刀挂到背上去。

  他感到历史在重复。

  当日面对来袭的荆州两湖联军,因高彦的请求,引发他的灵机,想出破敌的全盘作战大计,取得空前的成就;现在亦因想起这个人,使他在几近无计可施的情况下,想出司马道子和刘牢之一心杀死自己的紧密联盟里的一个破绽。

  此计是否可行,要老天爷方知晓,不过他必须一试。

  只要尚有一分希望,他便要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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