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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第五章 异端邪说

  乌衣巷,谢府东院望淮阁。

  谢安和支遁两人并肩凭栏,俯瞰下方缓缓注进大江的秦淮河。阳光漫天下,河水闪闪生辉,两岸房舍林立,风光明媚。

  支遁听罢弥勒教的事,这位一向潇洒脱俗的高僧,脸现前所未见的凝重神色,默思好一会后,向谢安道:“谢兄对此有甚么打算?”

  谢安苦笑道:“我可以有甚么打算?道韫把此事密告于我,正希望我可以及时阻止。现在唯一可行之法,是联同坦之一起进谏皇上,趁他仍倚赖我谢安的当儿,劝他打消主意。你远比我清楚弥勒教的来龙去脉,所以向你请教,看看可否从佛门本身的经论上,驳斥弥勒教的歪悖。”

  支遁缓缓道:“这个要分两方面来说,就是弥勒佛本身和竺法庆这个人,而前者确有经论的根据,问题在竺法庆是否降世的新佛。”

  谢安大感头痛,在这样的情况下,只要司马曜坚持竺法庆是弥勒新佛,他便没法从佛门本身的角度去否定他。

  支遁轻叹一口气,缓道:“《长阿含经》有云:过去九十一劫有佛出世,名毗婆尸,人寿八万岁。复过去三十一劫,有佛出世,名尸弃,人寿七万岁。复过去有佛出世,名毗舍净,人寿六万岁,复过去此贤劫中,有佛出世,名拘楼孙,人寿五万岁。又贤劫中有佛出世,名拘那舍,人寿四万岁。又贤劫中又有佛出世,名迦叶,人寿二万岁。此即释迦前的六佛,释迦依此说,只是第七代佛而已。现在释迦已入灭度,弥勒新佛即将应运而生,在佛门本身,也有很多坚信不移的人。事实上佛寺前殿正中为天冠弥勒佛像,两旁为四大天王,这种布置显示弥勒将继释迦莅世,所以弥勒教在佛典经论内是有坚实的基础和论据。”

  谢安道:“那竺法庆又是怎样的一个人?”

  支遁答道:“他是弥勒教的倡始者,在北方高举‘新佛出世,除去旧魔’的旗帜,所谓新佛出世,即是弥勒降世,而他本人便是活弥勒,号召沙门信徒,以遂其称霸沙门的野心。”

  谢安不解道:“你们佛门不乏通达禅定、武功高强之士,怎肯坐看此人势力大张,难道他真是弥勒降世,有通天彻地之能?”

  支遁露出一丝苦涩无奈的神情,凝望一艘艘驶过的帆船,淡淡道:“沙门并不如你想象般团结,单言南北沙门,便有很大的分异,南方重义门,北方重禅定,各走极端。我们讲经的南方沙门,在‘不问讲经’的北方,会被严罚。所谓北重禅定,讲求止一切境界;南重智慧,慧者观也,分别因缘生灭。”

  谢安听得眉头大皱,问道:“在我看来,两者均为修行的法径,其间并无冲突之处,且可定、慧双开,止、观变运,因何你却说成是严重的问题?”

  支遁苦笑道:“这种事,外人是很难明白的,北方既重禅法,不以讲经为意,势必死守佛经本义,甚至不懂本义,只知坐禅诵经。若像我般向你阐述般若波罗密义,又或说,人人皆可顿悟成佛,在北方便要被打下十八层地狱。故在北方修佛是很困难的,一切依循死法和诸般繁复的诫律,令修行者对释迦逐渐厌倦,遂把希望寄托于新佛,令北方成为异端邪说的温床。”

  谢安语重心长的道:“那北方需要的将是另一位支遁。”

  支遁叹道:“诫律的进一步恶法,就是专制和阶级分明,在积久的权威之下,绝不容创新的看法,更容不下我这种人。在北方修佛,把人分作初根、中根和上根,初根只能修小乘,中根为中乘,上根修大乘。如此以固定的方法把修行的人区别,本身便是阶级之别。被打为下根的普通沙门当然不满,而竺法庆正是一个从低层沙门崛起的叛徒,他得到广大的支持,自有其过人本领,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谢安吁一口气道:“我终于明白哩!我还可以想象到利益上的理由,权力和财富,均因此集中到一小撮生活腐化,却终日以诫律榨压门下的高层僧侣手上,就像农奴主与农奴的关系,竺法庆则是一个成功的夺权者,所以能别树一帜,利用下层沙门的不满,建立弥勒教。”

  支遁点头道:“情况大概如此,竺法庆自号大乘,自命新佛,倡说只有跟新佛走的人,才配称大乘。北方佛门的十戒法,他悉尽破之,本身便与尼惠晖结为夫妇,谓之破除淫戒。当北方佛门集结高僧,对他进行清剿,被他夫妇联手杀得伤亡惨重,他便以此为借口,霸灭寺舍,屠戮僧尼,焚烧经像,侈云新佛出世,除去旧魔。现在他的势力竟扩展来南方,南方佛门恐怕将劫数难逃。”

  谢安的心直沉下去。

  他心想,司马曜和司马道子两人一方面沉迷酒色,生活穷奢极欲,另一方面则笃信佛教,两方面的行为互相矛盾,佛门中有道之士早有微言。现今惹来打破一切禁规教律的弥勒教,自是投两人所好,并有威胁佛门之意。只不知谁人在穿针引线,此事必须彻查。

  支遁的声音续在他耳内响起道:“由于竺法庆夫妇和竺不归有大批沙门和民众支持,苻坚对他们亦不敢轻举妄动,怕激起汉胡间的民族矛盾,对南伐大大不利,更让竺法庆等肆无忌惮。竺法庆也是深懂权谋的人,因怕招当权者所忌,故只是逐渐蚕食北方佛门的势力财富,与政治划清界线,当然他的野心不止于此。”

  谢安道:“佛门现时对他的武功评价如何?”

  支遁答道:“若不论善恶,竺法庆实为佛门不世出的武学奇材,他不但集北方佛门武学大成,其自创的‘十住大乘功’更是未逢敌手,所以对他不论明攻暗杀,都落得铩羽而回,可见他武技的强横。至于竺不归,武功仅在竺法庆之下,与尼惠晖齐名。”

  谢安仰望苍天,长长呼出一口气,平静的道:“只要我谢安一息尚存,定不教弥勒教得逞,大师可以放心。弥勒教之于佛教,类似太平、天师道之于道门,是必须制止的。”

  ***

  安玉晴是最后一个坐下来的,三男一女挤坐于短短七、八级的石阶,人人力尽筋疲,只懂喘息。

  经过整个时辰的努力,出尽法宝,终于成功以拆下来的木架木柱加上酒坛,顶着出口榻下来的石灶残骸,不让砖石掉入地道,否则既露现出口,又惊动敌人。足足花大半个时辰后,以背与手托着塌下来灶块的拓跋珪和刘裕才能先后抽身,其中一动不能动的苦况,实不足为人道。

  安玉晴挨着阶壁,瞟视坐在她下一级的燕飞一眼,娇喘细细的道:“这就是好人有好报,只不过没想到这么快应验。”

  拓跋珪和刘裕相视苦笑,别人可能不明白安玉晴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他两人却清楚安玉晴在讽刺他们对她生出恶心。他们是欲驳无从,因为事实上若非燕飞一力阻止,把她干掉,那谁来为他们的“脱身”出力。

  拓跋珪看着安玉晴妩媚的眼神,顾左右而言他道:“想不到堵住一个两尺见方的出口,竟比建造长城还困难。”

  安玉晴很想拂掉身上的尘屑,又知这会令三人消受她的一身尘屑,惟苦忍冲动,冷哼道:“好哩!这里现在是边荒集内最安全的地方,只可惜出口只能应用一次,你们有甚么打算。燕飞你来说,他们两个都靠不住。”

  拓跋珪目光不由落在她身上,像首次发觉她的美丽般用神打量,他见尽美女,却少有遇上这么充满狠劲,永不言服,有时又像天真无邪的狡女。

  安玉晴不屑地横他一眼,目光仍凝注着最接近他的燕飞。

  燕飞嗅着她身体因过份疲累而散发出来健康幽香的气味,淡淡道:“姑娘身上还有多少颗迷烟弹可用呢?”

  安玉晴颓然道:“只剩下两颗,若要硬闯突围,未抵集口,便要用完。唉!本姑娘这一生人从未试过这般倒霉的。”

  坐在最下级石阶的刘裕终回过气力来,他由于早前负伤,所以特别吃力。微笑道:“姑娘满意我们绘出来的地图吗?对姑娘是否有帮助呢?”

  安玉晴皱皱可爱的小鼻子,向他扮个鬼脸,余怒未息的道:“再不关你的事,你最好把图像忘记,若敢告诉第四个人,我有机会便宰掉你。”

  拓跋珪和刘裕均对她无法可施,她摆明直至离开藏酒库,都会坐在那里,那她便可以随时拆毁撑持的木柱,让碎石塌下,那时四人只好仓卒逃生。而因她拥有迷烟弹,突围逃走的机会自然大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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