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高庸 > 残剑孤星 | 上页 下页
九一


  §第二十二章 英雄末路

  从日落到深夜,又从深夜到黎明。

  寒风穿过竹篱,吹得木扉时开时阖,“呀呀”作响,荒凉的湖岸,浪涛之声,如泣如诉──

  神手头陀像一尊木像,坐在席前不言不动,整整一夜,他竟然觉得这栋茅屋越来越大,越来越空敞,大得使人空虚,空敞得使人心寒。

  他一再反复地自问,韦松真会投效了万毒教?鲁家堡的事是真是假?东方异祖孙怎的不见了?我和尚当真成了废物?

  这些苦闷而零乱的问题,潮水般在他脑海里忽隐忽视,掀腾不休。

  天色乍亮的时候,当第一缕金黄色阳光穿透竹篱,射进前厅,他蓦似从沉沉睡梦中惊醒,振臂一挥,满桌盘盏,哗啦一声尽被扫落地上。

  巍颤颤站起身来,他顺手摘下肩后那只朱红酒葫芦,扬手向墙角掼了过去。

  “噗”地一声,那葫芦连滚带跳,碰上墙角,又弹了回来,但区区一只红木葫芦,竟没有摔破。

  神手头陀长叹一声,心中一阵羞惭,落寞凄凉的英雄之泪,又沿着面颊簌簌而下。

  数十年来,他从未落过一滴眼泪,但今夜不知怎的,一夜之间,竟连番坠泪,显得从没有过的脆弱。

  是悲哀自己连一只酒葫芦也摔不破?还是感伤那多年苦修的所授非人?

  神手头陀跨步蹒跚步出了茅屋,抬头一望横亘在面前的浩瀚洞庭,终于为自己下了个最大的决心──先往鲁家堡,再寻万毒教。

  他默默举步,默默思忖:生死虽小,但我总要在临死之前,看看韦松是不是真如金豪所说──

  湖滨小径,崎岖而泥泞,这条路他走过何止千百遍,记得那一天背负着奄奄一息的韦松,也是循着这条小径,赶奔桐柏山的。

  那时候,他怀着满腔豪义,迈步如飞,何等朗健,而现在,孤独的身影,踉跄的步子,又何等凄凉和悲哀。

  行行复行行,从晨至午,才不过走了四五里,可怜他一代武林宗师,竟走得满身大汗,气喘咻咻。

  路边有间酒肆,屋角飘舞着酒帘,扑鼻尽是酒香,但他昂然不顾,疾步而过。

  酒肆中忽然飞奔出三条人影,连声叫道:“和尚伯伯,和尚伯伯──”

  神手头陀闻声一惊,霍地停步回头,其中一个英壮少年已扑上前来,跪倒地上,放声大哭。

  头陀一把挽起那少年,颤声问:“小虎子,真的是你么?”

  少年满面热泪,凄声道:“和尚伯伯,小虎以为这一辈子再见不到您老人家,不料竟会在这儿遇见,爷爷和姐姐死得好惨,您老人家要给小虎作主。”

  神手头陀猛然一惊,急问:“什么?你,爷爷和莺儿──这是怎么一回事?快说!快说!”

  东方小虎哭着道:“说来话长,请伯伯到店里小坐,小虎再详细禀告您老人家。”

  三人陪着神手头陀同返酒肆,落座之后,另两人上前拜见,经东方小虎引见,若是苗真和鲁克昌。

  神手头陀听说鲁克昌便是鲁家里少堡主,益感惊骇,一迭声追问原委,东方小虎才哽咽着将万毒教夜袭茅屋,东方异堕湖,姐弟投奔鲁家堡,以及后来韦松和田秀贞同入后堡竹楼,逼死鲁伯廷一等等经过,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神手头陀听罢,脑中如被重锤,愕然痴坐,半晌无法出声。

  东方小虎的话,正好证实了金豪所说的江湖传言,他忍受无边折辱,将一身功力传给韦松,万不料韦松果然变节丧志,投效了万毒教。

  这好像晴天一声霹雳,剎时间,将他所有希望和苦心,全都震得粉碎。

  东方小虎哭诉之后,又道:“我和苗鲁二位欲图拯救姐姐,邀约四川唐门少主人刺猬唐雁,和荆山双秀马氏兄妹,在途中截住韦松和田秀贞,才发现姐姐也遭了他们的毒手,大家激怒出手,又被韦松打败,我们三人飘零南下,正想再回湖边打听爷爷生死下落,天幸竟在此遇见伯伯,那韦松一身功力,尽得伯伯真传,我们实在不是他对手,伯伯务必要设法擒住他,替惨死的鲁伯父和姐姐报仇!”

  神手头陀暗叹一声,道:“伯伯也是不久之前,才得到消息,如今别无他法,只有寻着韦松,让伯伯当面问问他,看他还有一丝人心没有?活命大恩,竟以仇报,唉!这真叫人不敢相信──”

  鲁克昌躬身道:“晚辈们之意,正想前往衡山一行,韦松出身衡山百练羽士门下,难道他师父也不管这件事么?”

  神手头陀心中一动,道:“此言极是,那老杂毛当初骂我错收匪人,走!咱们也到衡山去问问他,看他有什么话说!”

  鲁克昌又道:“韦松连遇奇缘,得老前辈活命大恩,身兼南北双奇之长,武林中已少敌手,晚辈数次与他遭遇,见他并非全无人性,只不过被万毒教主田秀贞美色所迷,才做出这种倒行逆施的事,除了老前辈和百练羽士一同出面,旁人绝无法制服得了。”

  神手头陀不愿多谈,挥手起身,东方小虎将坐骑让给了神手头陀,自己则和鲁克昌同乘一骑,一行四人,径奔南岳衡山而去。

  世上之事,往往一步之差,平添许多纷搅,假如神手头陀三骑马,能在岳阳城中略住一住,极可能遇见一个完全出乎他们意料的人,见到这人,满天谣言,不难立即澄清,衡山之行,也变得多余了。

  那人是谁?便是小虎子口口声声说被韦松害死的东方莺儿。

  原来东方莺儿自得韦松灼穴解毒,“日醉”药性消失,从昏睡中幽幽醒过来,徐文兰便将前后经过,一一告诉了她,并且将韦松临行前留下的那条银链和小牌,一并转交给她。

  东方莺儿这才恍然领悟,从前对韦松种种误解,全是被万毒教主田秀贞设计诬陷,自己竟错怪韦松,使他百口莫辩,负冤难白。

  她拿着那条银链,一时之间,百感交集。

  爷爷的惨死,弟弟的误会寻仇,韦松的灼穴施救──这许多事,使她既痛又悔,羞惭难抑。

  调养了三数日,东方莺儿由徐文兰陪同,祭奠爷爷孤坟,又拜见了百忍师太。

  百忍师太爱怜无限,说了许多安慰劝解的话,最后道:“女孩儿家,名节为重,你清白身子,由松儿亲手灼穴,虽说势非得已,此身已不能再嫁他人,松儿性子纯厚,资质人品,也算得人中龙凤了,要是你愿意,就由我做主,为你们先订一个名份,你看好不好?”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