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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〇


  白飞飞笑道:“你不愿意睬我,是么……好。”

  她脸色一沉,以鞭梢指着王怜花道:“将这位姑娘和他放在一匹骆驼上……王怜花,我总算对你不错,是么……”丝鞭一扬,放声大笑,纵马而去

  朱七七心都碎了,嘶声道:“白飞飞,求求你……求求你,这已是我们最后一段路了,你让我和沈浪在一起,我死也感激你。”

  但白飞飞头也不回,却早已去远了。

  王怜花悠悠道:“算了吧,你喊也没有用的……其实我和沈浪也差不了多少,你就把我当成沈浪又有什么关系。”

  朱七七眼波绝望地瞧着沈浪,颤声道:“沈浪……沈浪……沈浪……”

  此时此刻,她什么都已说不出来,只有不断地呼唤沈浪的名字。每一声呼叫中,都充满了令人断肠的悲伤与怨恨,就连那些大汉都似已不忍卒听。深情的恋人临死前还要被人拆散,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悲惨的事?

  朱七七又怎能不柔肠寸断,痛哭失声。

  沈浪温柔地瞧着她,一字字道:“你放心,这绝不会是我们最后一段路的。”

  朱七七痛哭着道:“但我现在却情愿死……我现在死了,至少还能瞧着你。”

  熊猫儿瞧着他们,心里什么都已忘了,只剩下悲愤,决没有任何言语可以形容他的悲愤。

  他突然嘶声大呼道:“苍天呀苍天,求求你让我活着,我绝不能就这样含恨而死!”

  风沙卷起,卷没了苍穹。

  他悲怆的呼声,也无助地消失在呼号着的狂风里。

  ***

  一块木板巧妙地架在驼峰间,那小小的帐篷便搭在这木板上,骆驼行在风砂中,帐篷也随风摇动。

  沈浪与熊猫儿就像是坐在风浪中的一叶扁舟里,一声声震耳的驼铃,在狂风里听来竟彷佛十分遥远。

  而朱七七……朱七七更像是已远在天边。

  熊猫儿没有说话,他甚至连瞧都不敢去瞧沈浪。他怕一瞧见沈浪,就要忍不住流下泪来。

  沈浪却在静静地瞧着他。他的脸,距离沈浪还不到一尺。搭在驼峰上的帐篷,自然小得可怜。

  夜已很深了,纵然近在咫尺的脸,也渐渐瞧不清楚。快活王似乎急着要回去,竟冒着风沙连夜赶路。

  也不知过了多久,熊猫儿终于抬起头来。

  朦胧中,他只见沈浪的脸竟安详得很。这种不可思议的忍耐力,几乎已不是人类所具有的。

  熊猫儿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在想什么?”

  沈浪道:“在这种时候,最好什么也不要想。”

  熊猫儿道:“但……但你想咱们还有机会逃么?”

  沈浪微微一笑,道:“只要活着,总有机会的。”

  熊猫儿嘶声道:“但我们还能活多久?”

  沈浪缓缓道:“看情形白飞飞并不想杀死我们,否则她就绝不会用言语拦阻了快活王。也许,她觉得还没有将我们折磨够,而只有我们活着时,她才能折磨我们,所以,她绝不会让我们死的……”

  熊猫儿惨然道:“这样活着,和死又有什么分别。”

  沈浪道:“有分别的……只要能活着,就和死不同;所以,你我绝不可自暴自弃。我们一定要白飞飞觉得有折磨的价值,我们才能活下去。”

  他微微一笑,接道:“还有信心,最主要的是信心。人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要有活下去的信心。只有生存,才是人类真正的价值。”

  熊猫儿瞧着他,瞧着他虽然柔和,但却永不屈服的目光,瞧着他那永远不会在任何折磨下消失的微笑……

  这正是值得全人类为之骄傲的典型。

  熊猫儿忍不住自心底发出崇敬的一笑,叹道:“你和白飞飞,又是多么不同的两种人!她的生存是为了死亡与仇恨,而你,你纵然死,却也是为了别人的生存……”

  外面狂风的狂号声更凄厉了,就像是妖魔的呼号,一心要攫取人们的生命,撕裂人们的灵魂。

  突然间,前面传来洪亮的呼声。

  “停步……扎营……停步……扎营!”

  呼声一声紧接着一声,在狂风中从前面传到后面。浩浩荡荡的骆驼队,终于完全停顿了下来。

  但沈浪与熊猫儿还是被留在那小小的帐篷里,直过了约摸顿饭功夫,才有人将他们移出去。

  在这段时间里,他们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既没有嘈杂的人声,也没有搬运物件声,更没有敲打声。

  但此刻,他们却瞧见快活王那豪华的帐幕已在一个避风的大沙丘后支起,还有四五个较小的帐篷分列在两旁。

  两条大汉将他们送到最左边的一个帐篷里,帐篷里零乱地堆着些杂物,一人蜷曲在角落中,那正是朱七七。

  朱七七早已在期待着沈浪。此刻,她瞧见了沈浪,她目光中充满了悲哀,也充满了渴望。

  她渴望能投入沈浪怀中,渴望能与沈浪紧紧拥抱在一起。即使她将在这拥抱中粉身碎骨,她也在所不惜。

  只是,沈浪却被放在另一个角落里,他们间相距虽不过咫尺,但在她眼中却彷佛天涯般遥远。

  她纵然用尽了所有力量,也无法向沈浪那边移动一寸。她根本无法触及他那纤长的手掌,坚实的胸膛。

  她唯一能触及的,只是他那温柔的目光。

  她的目光已和他的化在一起——那不止是目光的融合,也是生命的融合,灵魂的契合,那正是没有任何力量所能分开的。

  那已不需任何言语来表示他们的心意。

  王怜花长叹一声道:“沈浪,你莫要怪我,那不是我的主意。”

  沈浪微微一笑,道:“没有人怪你。”

  王怜花苦笑道:“我虽然和她在一个帐篷里,但那罪却真不好受。她竟始终瞪大了眼睛,瞪着我。她好像恨不得一口咬断我脖子似的。”

  他长叹接道:“我现在才知道一个人的怨恨竟有这么大的力量,她虽然只不过是瞪眼瞧着我,我却已忍不住要流冷汗。”

  熊猫儿忍不住道:“你会怕她?”

  王怜花道:“我自然不是怕她,我只是怕她那目光,怕她那目光中所含蕴的怨毒之意。那种怨毒无论在任何人身上,都是可怕的。”

  熊猫儿默然半晌,叹道:“不错,仇恨的力量,的确可怕得很。”

  王怜花道:“我以前听人说过,世上唯一比‘爱’更可怕的力量,就唯有‘仇恨’,我现在总算已能明了这句话的意思。”

  突听帐外一人大声接口道:“不错,世上最伟大的力量,就是仇恨。”

  语声中,白飞飞已走了进来。

  她穿着件织金的厚呢长袍,用一根金带束住了她满头披散的黑发,看来就像是沙漠中最美丽的公主。

  她面上的笑容仍是温柔而可爱的,但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却闪动着一丝冷酷的、诡谲的光芒。

  她目光扫过了每个人的脸,微笑道:“现在,你们应该已体会出仇恨是何滋味了吧?”

  没有人说话,朱七七已恨得说不出话来。

  白飞飞悠悠道:“我这样对你们,只是要你们尝一尝仇恨的滋味……在这以前,你们真的恨过什么人吗……”

  她飘然走到朱七七面前,缓缓道:“但现在,你是真的恨我了,是么?”

  朱七七咬着牙,瞪着她。

  白飞飞缓缓笑道:“我不许你和沈浪乘一匹骆驼,这在别人眼中看来,只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事,但你却已恨我入骨。”

  朱七七颤声道:“你……你明明知道……”

  白飞飞截口笑道:“我知道,我自然知道,有许多在别人眼中微不足道的事,在情人眼中,意义却变得十分重大。”

  朱七七突然嘶声大呼道:“不错,我恨你,我恨你,我恨得要死!”

  白飞飞道:“我只不过将你和沈浪分开,你就如此恨我,那么,假如你的母亲被迫终身不能和自己相爱的人相见,只因她被人污辱已无颜再见他,到最后却又被那污辱了她的人无情地抛弃……”

  她神情渐渐激动,凄厉地接着笑道:“假如你就是她被人污辱时生下的孩子,她只因深恨着那使她生下这孩子的人,所以也将这怨恨移在你身上。”

  她嘶声接道:“所以你一生下就已被人痛恨着,你一生下来就活在只有仇恨,没有爱的世界里,就连你唯一的亲人,你的母亲都恨你,而你却完全没有任何过错。”

  她一把抓住朱七七的衣襟,大叫道:“假如你就是这样长大的,你又如何?”

  朱七七动容道:“我……我……”

  白飞飞凄然一笑道:“像你这样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自然想象不到这种事的。你只因有人不许你和你的情人共乘一匹骆驼,就自觉已是世上最悲惨的人了,就已恨不得将那人一刀刀杀死,一寸寸割开。”

  朱七七垂下了头,顿声道:“我没有这意思。”

  白飞飞手指一根根松开,站直身子,长长吐出了口气,面上突又泛起了那温柔而又可爱的笑容。

  她回眸向沈浪一笑,悠悠道:“她既然没有这意思,明天就还是让她和王怜花坐在一起吧。”身子一转,盈盈走了出去。

  帐篷里许久没有人说话,却有人送来了食物和清水,而且喂他们吃了。他们还是无话可说。

  也不知过了多久,熊猫儿叹息一声,喃喃道:“这真是个不可猜测的女子。到现在为止,我真不知是应当爱她,还是应当恨她。也许……是该怜悯她吧。”

  这时,帐篷外,突然射出一根火箭。

  火箭直射入黑暗的天空里,鲜红的火花,被狂风吹散,犹如满天流星火雨——这时第二根火箭又已升起。

  帐篷里的沈浪等人,自然瞧不见这奇丽壮观的景象。

  他们只听见急箭破风之声,嗤嗤不绝,还听见远处隐隐似有呼喝狂叫之声,自狂风中一阵阵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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