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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〇


  金无望道:“正因他武功博杂,心计灵巧,是以你还未出手时,他已猜出你要使的是哪一招了,而且,他心与手之配合,如臂使指,就在那间不容发的一剎那间,你还未出手,他已先出手封闭了你的招式。”

  沈浪道:“他武功比之天法大师怎样?”

  金无望道:“天法万万接不了他二十招。”

  沈浪失声道:“竟有如此厉害。”

  金无望冷笑道:“你心里必在怀疑,他武功既然如此厉害,我又怎能使他负伤。”

  沈浪自然知道他的强傲,笑道:“小弟并无此意。”

  金无望道:“如论武功,我实难伤他,但你可知道,与人动手时,最厉害的武功,便是那‘拼命’两字。”

  “一夫拼命,万人难当”,这沈浪自是知道的。

  金无望惨笑道:“我拼了这条右臂,方自伤了他一掌,只可惜我当时便已晕厥,竟连伤得他怎样,我也不知道了。”

  沈浪道:“你那一掌,岂是血肉之躯所能抵挡。他伤势若是不重,又怎会容得我如此太太平平与你说话。”

  金无望面上这才露出一丝笑容,道:“不错,只怕他伤势亦自不轻,竟顾不得再害人了。”

  沈浪凝目瞧了他半晌,长长叹息道:“但金兄你……你又何须如此?”

  金无望瞠目道:“我怎样?我难道做的不对?”

  沈浪叹道:“你如此对我,却教我于心怎安?”

  金无望道:“对你,我何曾对你怎样了?此事本是我一时大意,才会中了他的暗算,与你又有何关系?”

  沈浪道:“但你却不必出手的。”

  金无望作色道:“胡说,我怎可不出手!”

  沈浪黯然道:“你那时若不出手,只是一走了之,他三人怎挡得住你?但你明知不敌,亦要出手,只是为了我……只是为了要叫他们无力再来害我。”

  金无望冷笑道:“胡说,我金无望一生之中,只知有己,不知有人,何况我为你拼命,只怕你是在说梦话。”

  沈浪道:“你外表虽然冷如坚冰,其实却心中如热火。你如此做作,只不过是为了要我心安而已,是么……”

  他伤痛地笑了笑,接道:“但是你却不知,你越是如此,我心里越是……唉,越是难受,我……我……”

  金无望大声道:“你有何难受的?你怜悯我已是残废,是么……哼,金无望虽只剩下一只手,也要比那两只手的强胜千百倍,你信不信?”

  沈浪道:“我……我……”

  金无望叱道:“莫要说了。怎的今日你也做出这般儿女态来?你数次救我性命,我都未曾言谢,你还在此噜嗦什么?”

  沈浪突然大笑道:“对!区区一条手臂,在我等男子汉说来,又算得什么?一只手的金无望,端的要比两只手的王怜花强胜百倍!”

  这两人一个还倒卧血泊中,重伤难起,一个也是前途多难,忧患重重,但就在此时此刻,这两人却大笑起来。

  朱七七虽背对他两人而立,他们的言语,却字字句句都已留在她心底,一时间,她早已泪流满腮。

  但这却不是悲伤的泪,而是感动的泪——这样的好男儿,原是值得天下的女孩子为他们流泪的。

  两人相对大笑,金无望只觉气力已越来越充沛,奇迹般好得如此快,他自然高兴。

  但忽然间,他发觉沈浪的笑声却越来越弱了。

  于是,他又发觉沈浪的手,竟始终未曾离开过他的身子,竟一直在以自己的真气输送给他,难怪他重伤方愈,就能如此滔滔不绝地说话。

  真气就是练武人的性命,就是练武人的精血,对于沈浪这样的人说来,原就将真气看得比什么都重。

  然而,沈浪此刻却将这珍若性命之物,毫不吝啬地输送给金无望,于是金无望强了,而他自己却弱了。

  金无望突然顿住笑声,厉声道:“快把手放开。”

  沈浪笑道:“好……好……”

  他委实也无力支持了,身子也不觉倚在那神案上。

  这一切动静,都未逃过朱七七的耳目。她本想不管的,但是,她的心头却突然跳了起来,她告诉自己:“这样的男子汉,我绝不能放弃,我若是放过了他,只怕再也找不着像这样的人了,永远也找不着了。”

  “我绝不能放弃他,否则我必将悔恨,痛苦。无论他对我怎样,我也要争到他,受些委屈又有何妨呢……”

  于是她自火上取下烤肉,扭转身,走回沈浪身旁。

  ***

  烤肉,外皮已有些焦了,但香气却更诱人。

  朱七七柔声笑道:“你累了,吃些东西好么?”

  沈浪正眼也不瞧,冷冷道:“拿开。”

  朱七七道:“我已用银钗试过了,这肉是好的。”

  沈浪道:“拿开。”

  朱七七咬了咬嘴唇,道:“你若不吃这肉,附近想必有村镇,你想吃什么,我给你买去……金大哥,他也该吃东西了。”

  沈浪道:“不用费心。”

  朱七七道:“我……我只是想为你做件事,又……”

  沈浪冷冷道:“你想为我作事么?好,为我做件事吧。”

  朱七七喜道:“什么事?无论什么事,我都做。”

  沈浪道:“请你走远些吧,走得越远越好,走得让我永远瞧不见你就算替我做了件好事了,我就感激不尽。”

  朱七七怔了一怔,面上又已满是眼泪,但仍笑道:“我……我……我……”

  她瞧了瞧金无望。虽然有金无望在旁边,但她也不管了,她什么都不管了,她已决心牺牲一切,只为沈浪。

  她咬了咬牙,接道:“我究竟做了些什么事让你生气,你说呀,我若真的错了,我以后一定会改,我什么都会改的。”

  这些话,本是她死也不肯说出的,此刻竟说出了——说完了话,虽已忍不住抽泣失声,却又只得忍住。

  这无声的悲泣,这带着笑的悲泣,当真含蓄了叙不尽的欢乐,叙不尽的真情,叙不尽的辛酸,叙不尽的委屈。

  沈浪终于回过头,目光也终于凝注到她脸上。

  她的脸,如梨花带雨。

  但他的目光,却仍如铁一般冷,石一般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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