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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


  沈浪喃喃道:“去吧,你好生去吧,莫要痛苦,莫要自责。无论如何,你已尽过力了,你已尽过最大的力了。”

  徐若愚不能说话,但那双眼睛却正似在说:“是么?我已可不必自责了么……我的确已经出过力了……”

  于是,这双眼睛终于缓缓合起,这一生都在自己的懦弱与自己交战着的少年,临死前终于获得了短暂的平静。

  ***

  东方,终于现出了曙色。

  微弱的、淡青色的曙光,照着徐若愚的脸——朱七七的目光,也正在瞧着这张脸,目中似已有泪珠。

  沈浪喃喃道:“不错,这正是个可怜的人。”

  朱七七道:“但男人宁可被人痛恨,也不该被人怜悯的。被人怜悯的男人,就不会是真正的男人。若非他太懦弱,他今日本可不必死的……”

  沈浪突然冷冷截口道:“不错,他今日本可不必死的,但却死在你的手上。”

  朱七七失声道:“我?”

  沈浪道:“不错,你……”

  朱七七眼圈已红了,顿足道:“又是我,你什么事都要怪我!今日我又做错了什么?明明是他自己怕死,越怕死的人越会死,这……这又怎能怪我?”

  沈浪冷冷道:“那时若不是你逼他说话,左公龙便不会知道他还未及将秘密说出,自然就不会将攻击之力全都集中在他身上,他也就不会死。左公龙本来的意思,是先要拼尽全力,将我除去的。”

  朱七七道:“但……但你那时已被他们逼得招架不住了呀,你……你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他还不是一样逃不了。”

  沈浪道:“你怎知我那时已被他们逼得招架不住?”

  朱七七道:“这……这是谁都可以看出来的,你……你那时和他们打了许久许久,却连一个人也未伤着。”

  沈浪道:“你难道就未瞧见我在一招间就将他们三人制住?我既能在一招间制住他们三个人,此后又如何不能伤及他们一人?”

  朱七七怔了一怔,道:“这……这……我又怎知是为了什么?”

  沈浪沉声道:“那时我若是将他们阵法击乱,便难免有乱刀伤及徐若愚,阵法一乱,我照顾便难免不周,是以我那时只是和他们游斗,将他们阵圈渐渐缩小,只要他们的阵法不乱,我便可有轨迹可寻,便可将你们一齐护住,等他们的阵圈缩小到再不能小的时候,我便可将他们一击而破。”

  他叹息一声,接道:“无论什么阵法,它的圈子越小,就越易破,只因圈子缩小了,他们彼此就难免不互相牵制,我只要牵一发,便可动其全身,这种简单的道理,你本可想得通的,只是你从来不去想而已。”

  朱七七的头,已深深垂了下去。

  沈浪长叹道:“我费了许多心力,总算窥破了他们阵法的枢纽所在,眼见已将得手,哪知你……我却在……”

  朱七七突然嘶声道:“我错了……我是错了。”

  她抬起头,脸上又满布泪痕,接着道:“但你如何不想想,我是为了什么才这样做的。我……我若不是为了你,又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来?何况……你说那道理简单,我却觉得太不简单。世上的人,并非个个都和你一样聪明的呀。”

  说着说着,她终于忍不住伏倒地上,放声痛哭起来。

  沈浪木然瞧了她半晌,长长叹息一声,道:“好了,莫要哭了,天光已大亮,金无望还无消息,咱们无论如何,也该先去找着他才是。”

  ***

  金无望狂奔在寒风中,满头乱发,随风飘散。在这一片冰天雪地里,他全身却都被怒火烧得发热。

  他本是谜一样的人物,有着谜一样的身世。往昔的事,他非但不愿告诉别人,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愿去想。他只记得自己从小到大,从未对别人的生死关心过,更永远不会为别人的痛苦流一滴眼泪。

  他从来不去想什么是善,什么是恶,更不会去想谁是谁非。只要是他喜欢的事,他就去做;只要是他不喜欢的人,他就一刀杀死。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死在他手下,他从来未曾为这些人的生命惋惜。“弱者本是该死的”,这在他心目中,似乎本是天经地义的事。

  然而,此刻他竟变了。

  他竟会为金不换的邪恶而愤怒,他竟会为一个弱女子的生命而不惜冒着寒风,奔波在冰天雪地中。

  这变化委实连他自己也梦想不到。

  雪地冰天,天地间一片黑暗。

  金不换逃向何处,该如何追寻,金无望一无所知。

  他只是凭着一股本能的直觉追寻着——这是一种野兽的本能,也是像他这样终身流浪的武人的本能。

  江湖豪杰竟会有与野兽同样的本能,这乍听似乎是怪事,但若仔细一想,便可发现两者之间委实有许多相似之处。

  他们都必须逃避别人的追踪,他们在被追踪中又都必须要去追捕仗以延续他们生命的猎物。

  他们是猎者,也随时都可能被猎。

  他们的生命永远都是站在生死的边缘上。

  在这四下无人的冰天雪地里,金无望第一次发现他的生命竟与野兽有这么多相同相似之处。

  他嘴角不禁泛起一丝苦涩的、讥讽的微笑。

  但是,他的直觉并没有错。

  前面雪地上,有样东西,正闪动着乌黑的光华,金无望野兽般锐利的目光,自然不会错过它。

  这是根发簪,是白飞飞头上的发簪。

  多么聪明的女孩子,她在如此情况下,竟仍未失去智慧与勇气。她悄悄抛落这根发簪,便已指出了金不换逃亡的方向。

  金无望拾起发簪,便已知道他追踪的方向没有错,于是他脚步更快,目光的搜寻也更仔细。

  数十丈开外,白飞飞又留下了一只耳环;再过数十丈,是另一只耳环,然后是一块丝帕,一根腰带。

  到最后她竟两只鞋子都脱了下来,小巧的、绣着血红梅花的鞋子,在雪地上显得分外刺目。

  有了这些东西,金无望的迫寻就容易了。

  拾起第二只绣鞋,他鼻端突然飘入一丝香气,那是温暖的,浓厚的,在寒夜分外引人的肉香。

  寒夜荒原中,哪里来的人在烧肉?

  金无望毫不考虑,追着肉香掠去,接连好几个起落后,他便瞧见一座屋影,隐约还可瞧见有闪动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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