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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大雨滂沱,密珠般的雨点一粒粒打在他们头上,沿着面颊流下,他们脸上的表情是悲是喜?是怒是恨?谁也看不出。

  大家只看出这个人一定是武功深不可测的绝顶高手,一定和这个折断镖旗的少年有密切的关系。

  张实先压住了他的同伴,就连满心怨气的丧门剑也不敢轻举妄动,只问:“朋友尊姓?”

  “我姓谢。”

  张实的脸色变了,姓谢的高手只有一家:“阁下莫非是从翠云峰,绿水湖,神剑山庄来的?”

  这人道:“是的。”

  张实的声音已颤抖:“阁下莫非就是谢家的三少爷?”

  这人道:“我就是谢晓峰。”

  ***

  谢晓峰!这三个字就像是某种神奇的符咒,听见了这三个字没有人敢再动一动。

  忽然间,一个人自大雨中飞奔而来,大叫道:“总镖头到了。总镖头到……”

  二十年前,连山十八寨的盗贼群起,气焰最盛时,忽然出现了一个人,一人一骑,独闯连山,以一柄银剑,二十八枝穿云箭,扫平了连山十八寨,身上的轻重伤痕,大小竟有一十九之多。

  可是他还没有死,居然还有余力追杀连山群盗中最凶悍的巴天豹,一日一夜马不停蹄,斩巴天豹的首级于八百里外。这个人就是红旗镖局的总镖局的总镖头,“铁骑快剑”铁中奇。

  听见他们的总镖头到了,四十多位镖头和趟子手同时松了口气。他们都相信他们的总镖头一定能解决这件事。

  谢晓峰心里在叹息。他知道这件事是小弟做错了,可是他不能说,他不愿管这件事,可是不能不管。他绝不能眼见着这个孩子死在别人手里,因为他在这世上唯一对不起的一个人,就是这孩子。

  ***

  雨珠如帘。

  四个人撑着油布伞,从大雨中慢步走来,最前面的一个人,白布袜,黑布鞋,方方正正的一张脸,竟是在状元楼上,和曹寒玉同桌的那老实少年。

  铁中奇为什么不来?他为什么要来?

  看见了这年轻人,红旗镖局旗下的镖师和趟子手竟全都弯身行礼,每个人的神色都很恭谨,每个人都对他十分尊敬。

  每个人都在恭恭敬敬的招呼他:“总镖头。”

  难道红旗镖局,竟换了这看来有点笨笨的老实人!

  红旗镖局上下两千多人,其中多的是昔日也曾纵横江湖的好手,也曾有过响当当的名声,就凭这么样一个老老实实的年轻人,怎么能服得住那些慓悍不驯的江湖好汉。

  这当然有理。

  镖旗被毁,镖师受辱,就算张实这样的老江湖,遇上这种事都难免惊惶失措。

  可是这少年居然还能从从容容的慢步而来,一张方方正正的脸上,居然连一点惊怕愤怒的神色都没有,这种喜怒不形于色的修养和镇定,本不是一个二十左右的年轻人所能做到的。

  大雨如注,泥水满街。

  这少年慢慢的走过来,一只白底黑布鞋上,居然只有鞋尖沾了点泥水,若没有绝顶高明的轻功,深不可测的城府,怎么能做得到。

  谢晓峰的心沉了下去。他已发现这少年可能比铁中奇难对付,要解决这件事很不容易。

  这少年却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他明知镖旗被毁,明知拆旗的人就在眼前,竟好像完全不知道,完全看不见,手撑着油布伞慢慢的走过来,只淡淡的问道:“今天护旗的镖师是那一位。”

  张实立刻越众而出,躬身道:“是我。”

  这少年道:“你今年已有多大年纪?”

  张实道:“我是属牛的,今年整整五十。”

  这少年道:“你在镖局中已做了多少年?”

  张实道:“自从老镖头创立这镖局时,我就已在了。”

  这少年道:“那已有二十六年了。”

  张实道:“是,是二十六年。”

  这少年叹了口气道:“先父脾气刚烈,你能跟他二十六年,也算很不容易。”

  张实垂下头,脸上露出悲伤之色,久久说不出话来。

  听到这里,小弟也已听出他们说的那位老镖师,无疑就是创立红旗镖局的“铁骑快剑”铁中奇,这少年称他为“先父”,当然就是他的儿子。

  父死子继,所以这少年年纪虽轻,就已接掌了红旗镖局,铁老镖头的余威仍在,大家也不能对他不服。奇怪的是,此时此刻,他们怎么会忽然叙起家常来,对镖旗被毁,镖师受辱的事,反而一字不提。

  谢晓峰却已听出这少年问的这几句家常话里,实在别有深意。

  张实的悲伤,看来并不是为了追悼铁老镖头的恩爱,而是在为自己的失职悔恨愧疚。

  这少年叹息着,忽又问道:“你是不是在三十九岁那年娶亲的。”

  张实道:“是。”

  这少年道:“听说你的妻子温柔贤慧,还会烧一手好菜。”

  张实道:“几样普通家常菜,她倒还能烧得可口。”

  这少年道:“她为你生了几个孩子?”

  张实道:“三个孩子,两男一女。”

  这少年道:“有这样一位贤妻良母管教,你的孩子,日后想必都会安守本份的。”

  张实道:“但愿如此。”

  这少年道:“先父去世时,家母总觉得身边缺少一个得力的人陪伴,你若不反对,不妨叫你的妻子到内宅去陪伴她老人家。”

  张实忽然跪下去,“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对这少年的安排彷佛感激已极。

  这少年也不拦阻,等他磕完了头,才问道:“你还有什么心事?”

  张实道:“没有了。”

  这少年看着他,又叹了口气,挥手道:“你去吧。”

  张实道:“是。”

  这个字说出口,忽然有一片血沫飞溅而出,张实的人已倒下,手里的一柄剑,已割断了他自己的咽喉。

  小弟的手足冰冷。直到此刻,才明白这少年为什么要问张实那些家常话。

  红旗镖局的纪律之严,天下皆知,张实护旗失职,本当严惩。

  可是这少年轻描淡写几句话,就能要一个已在镖局中辛苦了二十六年的老人立刻横剑自刎,而且还心甘情愿,满怀感激。

  这少年心计之深沉,手段之高明,作风之冷酷,实在令人难以想象。

  地上的鲜血,转眼间就已被大雨冲净。镖师脸上那种畏惧之色,却是无论多大的雨都冲不掉的。对他们这位年轻的总镖头,每个人心里都显然畏惧已极。

  这少年脸上居然还是全无表情,又淡淡的说道:“胡镖头在那里?”

  他身后一个人始终低垂着头,用油布伞挡住脸,听见了这句话,立刻跪下来,五体投地,伏在血水中,道:“胡非。”

  这少年也不回头看他一眼,又问道:“你在镖局已作了多久?”

  胡非道:“还不到十年。”

  这少年道:“你的月俸是多少两银子?”

  胡非道:“按规矩应该是二十四两,承蒙总镖局恩赏,每个月又加了六两。”

  这少年道:“你身上穿的这套衣服加上腰带靴帽,一共值多少?”

  胡非道:“十……十二两。”

  这少年道:“你在西城后面那栋宅子,每个月要多少开销?”

  胡非的脸已扭曲,雨水和冷汗同时滚落,连声音都已嘶哑。

  这少年道:“我知道你是个很讲究饮食的,连家里用的厨子,都是无价从状元楼抢去的,一个月没有二三百两银子,只怕很难过得去。”

  胡非道:“那……那都是别人拿出来的,我连一两都不必负担。”

  这少年笑了笑,道:“看来你的本事倒不小,居然能让人每个月拿几百两银子出来,让你享受,只不过……”

  他的笑容渐渐消失:“江湖中的朋友们,又怎么会知道你有这么大的本事,看见红旗镖局里的一个镖师,就有这么大的排场,心里一定会奇怪,红旗镖局为什么如此阔气,是不是在暗中与绿林豪杰们有些勾结,赚了些不明不白的银子。”

  胡非已听得全身发抖,以头顿地,道:“以后绝不会再有这种事了。”

  这少年道:“为什么?是不是因为替你出钱的那个人,已给别人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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