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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宁目瞪口呆,骇然而视,只见这遍体白衫的中年文士,缓缓睁开眼来,茫然四顾一眼,目光在管宁身上一顿,便笔直地走了过来。

  管宁心中暗叹一声,知道自己今日已卷入一件极其神秘复杂的事件里。是福是祸,虽然仍未可知,但此刻看来,却已断然是祸非福的了。

  这白袍文士,人一苏醒,便向自己走来,定然亦是对自己不利。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自己一个局外人忽然插入此间,自然难怪人家会对自己如此。一念至此,他心中更是百感交集,索性动也不动的站在当地,静观待变。

  哪知这中年文士走了两步,突地停了下来,目光一垂,俯首寻思了半晌,似乎在想什么。管宁又是一奇,却听他自语着道:“我是谁?我是谁?……”

  猛地伸出手掌,连连拍打着自己的脑袋,不断地自语道:“我是谁,我是谁……”声音越来越大,突地拔足狂奔,奔出亭外,奔下石阶,只听得他仍在高声呼喊着。

  “我是谁……我是谁……”叫喊的声音,越来越远,渐渐沉寂。

  于是本已茫然的管宁,此刻更有如置身黝黑深沉的浓雾之中,摸不着半丝头绪,只觉自己平日对事物忖度的思考之力,此刻却连半分也用不上。心胸之中,被悲愤、哀伤、自疚、诧异、惊骇、疑惑——各种情感堵塞得像是要裂成碎片似的。

  此事原本与他毫无关系,然而,此刻却改变了他一生命运。在当时他走过那座小小的独木桥的时候,这一切事,他又怎能预料得到呢?

  蓦地——

  他身侧响起一声轻微的呻吟之声,他连忙回过头去,俯下身子。

  倒卧在那并肩斜倒在亭栏之前的一对红衫夫妇前面的囊儿,面门满是血渍,挺直的鼻梁,亦被击成骨肉模糊。

  此刻,他正勉强地睁开了眼睛,望了管宁一眼,见到他还是好生生地活在自己的眼前,血肉模糊的面上,便绽开一丝喜悦的笑容,似乎极为安慰。因为,自己的死,终于有了代价了。

  管宁只觉得心中所有的情感,在这一瞬之间,全都变成浓厚的悲哀,两滴泪珠,夺眶而出——

  冰凉的眼泪,流在他滚热的面颊上,也流入他炽热的心。

  他仍任它流下来,也不伸手拭抹一下,哽咽着道:“囊儿,你……你何必对我如此,叫我怎么报答你!”

  囊儿面上的笑容兀自未退,断续地说道:“公子对囊儿的大恩……囊儿一死也报答不完,这……这又算得了什么?若没有公子……囊儿和大姐早就冻死、饿死了。”

  他痛苦地扭曲了一下身躯,但此刻他心中是安详的,因之任何痛苦,他都能面带笑容地忍受下,接着又道:“只要公子活着,囊儿死了算不得什么,但是……囊儿心里却有一件放不下的事。”

  管宁强忍哀痛,哽咽接道:“囊儿有什么放不下的事,我一定替你做好,就算那事难如登天……不过,囊儿别怕,囊儿不会死的。像囊儿这么乖的孩子要是死了,这世界还算得是什么世界?”

  囊儿凄然一笑悄然合上眼睛,默默地停了半晌,接着又道:“囊儿死了,希望公子好好看待囊儿的姐姐。囊儿的姐姐也很乖,公子以后要是娶了亲,就……就叫囊儿的姐姐侍候公子的夫人。公子以后若是没有喜欢别的女孩子……就喜欢囊儿的姐姐好了。唉——大姐对囊儿真好,可是囊儿却永远不能看到大姐了。大姐,你会伤心吗?”

  管宁方自忍住的眼泪,此刻便又不可遏止地流了下来。

  过度的悲伤,已使他再也说不出话来。囊儿又睁开了眼睛,只见他不住地点着头,嘴角便又泛起一丝笑容,微声说道:“囊儿还有一件事,想求公子,公子一定答应囊儿,囊儿的……”

  他这两句说得极快,但说到一半,便停止了,竟已说不出话来了。

  他的嘴角,还带着一分笑容,因为他的生命虽然短促,却是光辉而灿烂的。他生得虽然困苦,死得却极安乐,他不曾亏负人生,人生却有负于他……

  人生,人生之中,不是常常有些事是极为不公平的吗?

  伏在囊儿的尸身上,管宁哀哀的痛哭了起来,将心中的悲哀,都和在眼泪之中如泉涌地哭了出来。有谁能说眼泪是弱者所独有的?勇敢的人们虽不轻易流泪,但当他流泪的时候,却远比弱者还要流得多哩!

  他也不知哭了多久,肩头突然被人重重拍了一下。他心头一跳,回头望处,却见那白袍文士,不知何时,又已站在他的身后,带着一脸茫然的神色,凝视着他,一字一字地问道:“我是谁?你知道吗?”

  痛哭过后,管宁只觉心中空空洞洞的,亦自茫然摇了摇头,道:“你是谁,我怎么会知道?不管你是谁,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白袍中年文士呆了一呆,连连点着头,长叹了一声,缓缓说道:“与你本无关系,与你本无关系。”语声微顿,又道:“那么和谁有关系呢?”

  管宁不禁为之一愕,又自摇了摇头,道:“和谁有关系,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哼——我当然不会知道。”

  那白袍文士又是一呆,突地双手疾伸,一把将管宁从地上抓了起来,竖眉吼道:“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那么谁知道?这里上上下下,前前后后,都是死人,我不问你,难道去问那些死人吗?”

  管宁双肩被他抓在手里,但觉其痛彻骨,全力一挣,想挣脱他的手掌,但这中年文士的一双手掌,竟像是生铁所铸,他竭尽全力,也挣不脱,心中不禁怒气大作,厉声叱道:“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看你——哼哼,还是死了算了。”

  这中年文士双眉一轩,瞬又平复,垂下头去,低声自语道:“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突地手掌一松,将管宁放了下来,连声道:“是极,是极,我还是死了算了。”

  转身一望,见到那只插在地下的铁拐杖,身形一动,掠了过去,将拐杖拔将起来,再一拧身,便又回到管宁身前,将拐杖双手捧到管宁面前,道:“就请阁下用这枝拐杖,在我头上一击,把我打死算了。”

  管宁只觉眼前微花,这中年文士已将拐杖送到自己面前,身形之快,有如鬼物,心中方自骇然,听了他的话,却又不禁愣住了,忖道:“此人难道真的是个疯子?天下怎会有人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就算他是个疯子,也不至于会疯到这种地步呀!”

  那中年文士等了许久,却见管宁仍在垂首想着心事,双眉一轩,道:“这枝拐杖虽然不轻,但你方才那一挣,两膀之间,至少有着两三千斤力气,这拐杖一定拿得起,来来来!就请阁下快些动手吧!”

  他双手一伸,将拐杖送到管宁的身前,管宁连忙摇首,说道:“杀人之事,我不会做。阁下如果真的要死,还是你自己动手吧!”

  那中年文士目光一凉,突地大怒道:“你叫我死了算了,却又不肯动手,难道要叫我自己杀死自己不成?哼!你这种言语反复之人,不如让我一杖打死算了。”

  管宁心中一动,忖道:“方才我是挣了一下,此人便已估出我两膀的力气,不会是个疯子。”

  他转念又忖道:“他让我动手杀他,必定是戏弄于我。试想他武功之高,不知高过我多少倍,怎会无缘无故地让我打死?”

  一念至此,他便冷冷说道:“阁下若是真的要死,我便动手好了。”

  劈手夺过那枝黑铁拐杖,高高举起,方待击下,目光斜处,却见这中年文士竟然真的阖上眼睛,一副闭目等死的样子,举在空中的黑铁拐杖,便再也落不下去。

  在这一刻之中,管宁心中思潮如涌,突地想起了许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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