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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第四章 不是人的人

  夜的确已深了。

  柳长街一个人坐在这小而简陋的客厅里,已很久很久没有听见一点声音。

  他先将那陌生的女人放到床上,将所有能找到的棉被全都为她盖起来,彷佛生怕她着了凉。

  然后他又将所有屋子里的灯全都燃起,甚至连厨房里的灯都不例外。

  他既不怕面对死亡,也不怕面对黑暗。不过对这两件事,他总是有种说不出的厌恶和憎恨,总希望能距离它们远些。

  现在他正在尽力集中思想,将这件事从头到尾再想一遍——

  他本是个默默无名的人,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大的力量。

  因为他从未试过,也从不想试。

  可是“胡力”胡老爷子却发掘了他,就像是在沙蚌中发掘出一粒珍珠一样。

  胡老爷子不但有双锐利的眼睛,还有个任何人都比不上的头脑。

  他从未看错过任何人,也从未看错过任何事——他的判断从未有一次错误过。

  他并没有真的戴过红缨帽,吃过公门饭,但却是天下第一名捕。每一州、每一府的捕快班头,都将他敬若神明。

  因为只要他肯伸手,世上根本就没有破不了的盗案;只要他活着,犯了案的黑道朋友就没有一个人能逍遥法外。

  只可惜无论多么快的刀,都有钝缺的时候;无论多么强的人,都有老病的一天。

  他终于老了,而且患了风湿,若没有人搀扶,已连一步路都不能走。

  就在他病倒的这两三年里,就在京城附近一带,就已出了数百件巨案——正确的数目是,三百三十二件。

  这三百多件巨案,竟连一件都没有侦破。

  但这些案子却非破不可,因为失窃的人家中,不但有王公巨卿,而且还有武林大豪;不但有名门世家,而且还有皇亲贵胄。

  胡老爷子的腿已残废,眼睛却没有瞎。

  他已看出这些案子都是一个人做的,而且也只有一个人能破。

  做案的人一定就是龙五,破案的人,也一定非得找柳长街不可。

  大家都相信他这次的判断还是不会错误。

  所以默默无闻的柳长街,就这么样忽然变成了个充满传奇的人物。

  想到这里,柳长街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是走了运,还是倒了霉。

  直到现在,他还是不十分明白,胡老爷子是怎么看中他的?

  他好像永远也不能了解这狐狸般的老人,正如他永远也无法了解这老人的女儿一样。

  他只记得,一年前他交了个叫王南的朋友,有一天,王南忽然提议,要他去拜访胡老爷子,三个月之后,胡老爷子就将这副担子交给了他。一直到今天晚上,他才知道这副担子有多么重。

  现在他总算已将中间这三个月的事,瞒过了龙五。

  可是以后呢?

  他是不是能在半个时辰中,杀了唐青、单一飞、勾魂老道、铁和尚、李大狗,和那个女人?是不是能拿到那神秘的檀木匣子?是不是能抓住龙五?

  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他实在完全没有把握。

  最令他烦心的,还是胡月儿。

  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究竟对他怎么样?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也是个人,是个有血有肉的平凡的人,并不是一块大石头。

  夜虽已很深,距离天亮还有很久。

  明天会发生什么事?龙五会叫一个怎么样的人来为他带路?

  柳长街叹了口气,只希望能靠在这椅子上睡一下,暂时将这些烦恼忘记。

  但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一种奇异的声音,就彷佛忽然有一片细雨洒下,洒在屋顶上。

  接着,“轰”的一声,整个屋子忽然燃烧了起来,就像是纸扎的屋子被点起了火,一烧就不可收拾。

  柳长街当然不会被烧死。

  就算真的把他关在个烧红的炉子里,他说不定也有法子能逃出去。

  这屋子虽然不是洪炉,却也烧得差不多了。四面都是火,除了火焰外,别的什么都看不见。

  但柳长街已冲了出去。

  他先冲进厨房,拉起一口大水缸,再用水缸顶在头上,缸里的水淋得他全身都湿透了,可是他已冲了出去。

  没有人能想象他应变之快,更没有人能想象他动作之快。

  除了这燃烧着的屋子外,天地之间居然还是一片宁静。

  小院里的几丛小黄花,在闪动的火光中看来,显得更娇艳可喜。

  一个穿着身黄衣裳的小姑娘,手里拈着朵小黄花,正在看着他吃吃地笑。

  门外居然还停着辆马车,拉车的马,眼睛已被蒙住,这惊人的烈火,并没有使它们受惊。

  穿黄衣裳的小姑娘,已燕子般飞过去,拉开车门,又向他回眸一笑。

  她什么话都没说。

  柳长街也什么话都没有问。

  她拉开车门,柳长街就坐了上去。

  火焰还在不停地燃烧,距离柳长街却越来越远了。

  车马急行,已冲入了无边无际的夜色中。

  黑暗的夜。

  柳长街对黑暗并不恐惧,只不过有种说不出的憎恨厌恶而已——

  新的,从袜子、内褂,到外面的长袍,全都是崭新的。

  连洗澡的木盆都是崭新的。

  车马刚在这座庄院外停下,柳长街跟着那小姑娘走进来,屋子里就已摆着盆洗澡水在等着他。

  水的温度居然不冷也不热。

  小姑娘指指这盆水,柳长街就脱光衣服跳下去。

  她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也还是连一个字都没有问。

  等到柳长街洗过了,擦干净准备换上这套崭新的衣服时,这小姑娘忽然又进来了,后面居然还跟着两个人,抬着个崭新的木盆,盆里装满了水,水的温度也恰好不冷不热。

  小姑娘又指了指这盆水,柳长街看了她两眼,终于又跳进这盆水里去,就好像已有三个月没有洗澡一样,把自己又彻底洗了一次。

  他并不是那种生怕洗澡会伤了元气的男人,事实上,他一向很喜欢洗澡。

  他也不是那种多嘴的男人,别人若不说,他通常也不问。

  可是等到这小姑娘第四次叫人抬着盆洗澡水进来时,他也没法子再沉住气了。

  他已将全身的皮肤都擦得发红,看来几乎已有点像是根刚削了皮的红萝卜。

  小姑娘居然又指了指这盆洗澡水,居然还要叫他再洗一次。

  柳长街看着她,忽然笑了。

  小姑娘也笑了,她一直都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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