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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七


  两位老人飘然去后,展梦白左思右想,一夜难以成眠,夜半时,突听一阵奔马蹄声自户外飞驰而过。

  蹄声如紧雷密鼓,显见奔骑非止一匹。

  展梦白反正已是失眠,好奇之心突生,便想去瞧个究竟,何况此处地近君山,奔骑说不定便与情人箭有关。

  一念至此,立刻振衣而起,紧了紧古铁剑,飞身而出,几个起落后,已可瞧见一股灰龙似的蹄尘,滚滚东去。

  展梦白追踪在后,虽是轻功卓绝,但终是难以追及跑得正快的奔马,幸好静夜中蹄声分外明显,循声便可追赶。

  直奔了顿饭时分,两下距离已隔得更远,只有蹄声仍隐隐随风传来,展梦白性子拗硬,自然不肯半途折回。

  他内力绵长,便是再跑个十里八里,也是无妨,那知就在此时,前面的蹄声突然停顿,寂无可闻。

  展梦白仍不死心,提气飞身,扑了过去,直掠出百十丈外,突见眼前波光粼粼,已到了洞庭湖边。

  只见湖边树下,零乱地倒卧着十余匹健马,嘴边白沫如浆,一匹匹倒在地下,竟是跑得脱力,已将倒毙。

  再瞧湖上正有一艘三桅巨船,扬帆而去,距离湖岸已有数十丈远近,瞧它驶去的方向,正是君山。

  展梦白来迟一步,非但见不着这十余骑士的模样,也瞧不到船上是何人物,更无法上船窥探。

  但他却断定十余骑士与这艘巨船,必定与君山上的苏浅雪有关,心下不觉更是懊恼。

  遥望君山,仍是云雾迷漫,苏浅雪究竟在山上何处?何处是入山的路途?展梦白一点也不知道。

  何况,他纵然知道,一路上还不知有多少险恶的埋伏,这些埋伏说不定有大半是为了展梦白而设的。

  展梦白若是轻身闯入,只怕还未见到苏浅雪,便先毙命,那时功亏一篑,岂非更是抱恨终天?

  此时东方已现曙色,洞庭湖上,烟水朦胧。

  极目望去,但见八百里洞庭,纵横开阔,烟波浩瀚,晨风吹乱湖上波光,有如天花妙雨一般。

  展梦白独立湖边,遥望这空灵壮观的景色,也不知是愁是喜,良久良久,不觉已是风露沾衣,心头突觉一阵悲思直涌而上,如丝如缕,不可断绝,正是:“念天地之悠悠,动思古之幽情。”突然俯下身子,撮起一撮黄土,仰视天上一点晨星,目中竟已潸然泪下。

  只见他仰天长叹一声,朝那撮黄土跪了下去,喃喃道:“师父,弟子虽不能亲手埋葬你老人家,但等到恶魔伏诛之日,必当去你老人家坟前尽心,你老人家一生悲天悯人,想必也不会怪罪弟子,你老人家的后事有黄虎等人料理,弟子也放心得很。”口中虽说放心,目中已泪如雨下。

  垂首默然半晌,又道:“爹爹,你老人家的仇恨,也就是天下武林的仇恨,孩儿未曾有一日一刻忘记,孩儿为了你老人家,也为了天下武林同道,势必要揭破那恶魔的秘密,请你老人家放心。”

  他语声已由凄楚变为坚定,显见,这坚强卓绝的少年,已将私仇化为公愤,悲愤化为力量。

  隔了半晌,听他又道:“唐姑娘,你的大恩,展某永生不会忘记……秦老前辈,你的后事我已交托给可靠的人,白布旗终未落入奸人之手……但……但宫老前辈,展某实是对不起你老人家,未能为你老人家好生看着伶伶……”想到宫伶伶的可爱,又想到宫伶伶的苦命……

  展梦白但觉衫袖尽湿,却不知是露水还是泪水。

  ***

  湖上仍是烟水朦胧,东方却已有白色破云而出,忽然间,晨风中竟隐隐传来了一阵女人的哭声。

  哭声凄恻哀婉,在朦胧烟火,熹微晨光中听来,更是令人心碎断肠。但如此清晨,如此荒凉的湖边,怎会有少女的哭声,莫非是孤零的弱女,受了恶人欺凌?莫非是善心的少女,在哀悼世间的不平?

  展梦白侠义之心顿生,反忘去自己的悲哀,骤然长身而起,向那啼哭之声传来的方向奔去。

  越奔越近君山,绵亘的山势,到了这里虽已消竭,但仍带起了一座小小的丘陵,宛如月边的孤星。

  丘陵后,有一缕乳白色的轻烟,袅娜升起,缥渺四散。

  展梦白终是不敢莽撞,伏在丘陵上探首而望,只见两个素衣少女,背面跪在湖边,面前燃着一炉檀香。

  那凄楚的哭声,便是这两个少女发出来的,淡淡的轻烟,淡淡的香气,衬得她们有说不出的神秘与美丽。

  展梦白呆了一呆,暗叹忖道:“想不到世上还有和我一样的伤心人,如此清晨,便来湖边祭故人,瞧她们如此伤心,所祭的必是她们最最亲近的人……唉,能令别人如此伤心,这人必定了不起得很……能得到这样少女的哭祭,这人纵然死了,也算有福得很。”

  他性子虽然强傲,却也是个痴情人,瞧见别人伤心,自己也难受得很,不知不觉间竟想得痴了。

  只见两人俱是削肩玉颈,楚腰纤细,那长而漆黑的头发,水一般自双肩披散垂落下来。

  左面一人,身子更是伶仃瘦弱,哭声也最是凄楚,颤声道:“展梦白,展大叔,但望你英魂安息……”

  展梦白心头一震,几乎自丘陵上滚了下去,他作梦也未想到这两个少女祭的竟是自己。

  只听这少女颤声接道:“我们一辈子也不会忘了你的,你死我……我活着也……也无趣,我……真恨不得能陪着你一齐死去,只是我……我偏偏不能死……不能死……”以手抚地,伏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显见是真情流露,不能自已,展梦白瞧得更是心酸,只恨不得自己真的死了,好换得这真情的眼泪——珍珠虽然宝贵,但世上却再无任何一种珍珠的价值,能比得上真情的眼泪。

  但他却好生生活在世上,那哭声,那言语,他听来又是那么亲切,那么熟悉,竟似乎是他方才还想过的人。

  突然间,展梦白忍不住大呼道:“伶伶,是你么?”

  ***

  素衣少女们身子齐地一震,转过了身子,两人俱是满面泪痕,眼睛也哭得又红又肿,左面的正是一别数年无消息的宫伶伶,右面的却是帝王谷万花园中,那痴恋着展梦白的锄花女小兰。

  展梦白如飞扑下丘陵,张臂道:“伶伶,展大叔没有死……”他心情激动,恨不得立刻将孤苦伶仃的宫伶伶拥入怀里。

  那知宫伶伶与小兰却齐地向后退了一步,小兰瞪着眼道:“你……你没有死?”突然双手掩面,如飞奔去。

  展梦白呆了一呆,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宫伶伶悄悄一抹面上泪痕,强笑道:“她……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所以……所以就逃了。”

  词色突然变得十分平静,生似方才痛哭的并不是她。

  要知她身子虽然伶仃瘦弱,但性子却是倔强已极,正是和展梦白一样,死也不肯服输的脾气,否则又怎会宁可被她爷爷刺上一剑,也不肯说话,宁可流浪受苦,也不肯在帝王谷待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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