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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黑暗终是比黎明短暂,旭日东升,杭州城外,一个蓑衣笠帽的渔翁,推着一辆独轮手车,缓步而行。

  他笠帽戴的甚低,虽是满天春阳,但他那清臞的面容,看来却仍是十分阴沉,嘴角暗黑的皱纹中,更似隐藏着许多沧桑往事。

  他目光散漫地四下投视着,世上竟彷佛没有一件事能引起这老人的兴趣,他是根本不知红尘的可爱,抑或是对红尘早已厌倦了呢?

  然而,依依走在他身侧的一个青衣少女,眸子却是美丽而明亮的,她青布的裤脚,高高挽起,露出半截莹白的小腿,惹人遐思。

  春天的阳光下,她只觉满身都是活力,这与她身侧的老人,恰好形成了一个极为强烈的对比。

  她脚步也是飞扬的,走着走着,她忽然停下脚步,侧首道:“爹爹,鱼也快卖完了,我们到那里去?”

  她爹爹头也不回,缓缓道:“回家。”

  青衣少女嗫嚅着:道:“我……我以为爹爹会到展公子家去看看的,昨天夜里爹爹既然说展公子家必定有人受了伤,所以才会对那姓秦的老头子忍气吞声,那么我们正该送两尾鲜鱼去,鲜鱼不是对受伤的人最好吗?”

  她语声娇嫩,虽是吴人,却作京语,“吴人京语美如莺”,她的人,却比她的语声更美。

  老渔翁默然半晌,忽然沉声道:“杜鹃,爹爹说的话,你难道已忘记了么?不许多管别人的闲事,展公子只是我们的一个好主顾而已,知道么?”

  青衣少女杜鹃委屈地垂下了头,轻轻道:“知道了!”

  老渔翁长叹一声,道:“知道就好。”他抬起了头,眯起眼睛,从笠帽边缘,仰视着东方的朝阳,喃喃道:“好天气,好天气,可是应该丰收的好天气。”垂下头去,轻咳两声:“鹃儿,你要是累了,就坐到车上,让爹爹推着你走,爹爹虽然老了,却还推得动你。”

  他两臂一阵轻颤,身体里似乎压制着一股呼之欲出的生命之力。

  杜鹃轻轻摇了摇头,只见行人颇稀的道路上,一辆乌篷马车,出城而来,马车奔行甚急,老渔翁道:“鹃儿,让开路。”杜鹃失魂落魄的垂着头,直到马车已冲到面前,才慌乱地闪开。

  健马一声长嘶,马车微一停顿,车帘掀开一角,向外探视的那一双锐利而明亮的眼睛,竟是属于展梦白的。

  他眼角瞥见杜鹃,似乎想招呼一下,但马车又复前行。

  只听他身旁盘膝端坐着的黑袍女子,突地惊“嗯”了一声,道:“他……难道是他?怎会在这里?”

  展梦白第一次听到她语声如此惊奇,忍不住问道:“他是谁?”

  黑袍女子微一皱眉,轻轻道:“方才那渔翁,有些像是我许久许久以前见过的一个人,不知道真的是否是他?”

  展梦白道:“若是骑马,就好得多了,坐在车里,自然看不清楚。”

  黑袍女子面色一沉,道:“这些小事,你都不能依着我么?”

  展梦白抬目望处,只见她满头都是华发,面上被夜色掩饰的皱纹,此刻每一根都暴露在日色里,她枯瘦的身子,更显得出奇的苍老,只有那一双眼睛,就像是满天阴霾中的两颗明星。

  于是他垂下头,不再言语,马不停蹄,走到中午,也没有休息,只随意买了些东西在车上吃。那车夫贪得重赏,自不会有丝毫的怨言,展梦白却忍不住道:“前辈……夫人……我们究竟走到那里?”

  黑衣女子忽又大怒,用那枯瘦的手掌,不住敲着车板:“不要问不要问,你跟着我走,我绝不会害你,也不会叫你失望。”

  她一怒之下,枯瘦的胸膛竟然剧烈地喘息起来,展梦白剑眉一轩,似要发作,却终于还是长长叹了口气,轻轻道:“不要紧吧!”他想起了她昨夜的话,似乎她自知自己的生命已极为短暂,一时之间,他不知怎地,竟对这陌生的女子生出了悲哀与怜惜。

  ***

  夕阳逝去,夜色又临,过了拱宸桥,地势便已渐僻。

  展梦白忍住不问,心里却不禁奇怪,不知她要将自己带到那里,马车趁夜又走了许久,赶车的却忍不住问了出来:“前面就是莫干山,马车上不去,夫人究竟是要到那里?”

  黑衣女子忽然下了马车,道:“马车过不去,你可以回去了。”

  展梦白一愕:“谁回去?”

  黑衣女子展颜一笑道:“自然是赶车的。”她面上甚少有笑容现出,这一笑却甚是温柔。

  展梦白满怀奇怪地下了车,正待开发车钱,黑衣女子却随手抛出一锭金子,也不理赶车的千恩万谢,拉了展梦白就走。展梦白皱眉道:“到了么?”四野一片荒凉,前面更是夜色沉沉。

  黑衣女子道:“我们趁夜翻过莫干山……”

  展梦白失声道:“乘夜翻过莫干山?”

  黑衣女子面色一沉:“你走不动么?”

  展梦白牙关一咬,挺起胸膛,只见她忽又展颜一笑,柔声道:“明天到了安吉,你可以好好休息一阵,年纪轻轻,劳苦一些有什么关系。”

  她脚步轻盈,片刻间却已走了数十丈,展梦白随在她身后,心里不禁暗叹,自己满身深仇未报,却胡里胡涂地跟着这陌生的女子,离开了自己生长于兹的杭州城,而自己竟还不知要走到那里?甚至还不知道她的名字,这是为了什么?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屹立在夜色中的莫干山,山势分外险峻雄奇,展梦白望着前面这黑衣人影,轻盈曼妙的身形,望着她随风飞舞的衣衫,无言地上了莫干山。

  夜风在山间的丛林中呜咽,一弯新月,斜斜挂在林巅。

  月光洒满山路,展梦白只觉自己彷佛是走在银白色的河水上。山风兜起他的衣袖,这河水又彷佛是在天上。

  忽见黑衣女子停下脚步,沉声道:“奇怪?”

  她指着树巅的新月,接着又道:“你爹爹是不是前天中的‘情人箭’?”

  展梦白目光注意,面色立变,失声道:“奇怪,前夕并非月圆,怎地会有‘情人箭’出现?”

  他思绪已被悲愤挑乱,直到此刻,方自想起这问题来:“自江湖中出现‘情人箭’后,爹爹是第一个不在月圆之夕中箭的人……但奇怪的是在同一天里,那‘出鞘刀’的爱妾也在杭州城外中箭。”他沉声道:“这其中必定又有隐私,莫非……那‘情人箭’也有假的?”

  黑衣女子道:“情人箭名震天下,若有伪箭,亦不足为奇,但除此以外,若有你爹爹的熟人,拿着两枝自别人尸身上拔下的‘情人箭’,乘你爹爹不备……唉,就和昨夜那双男女所说的情况一样,岂非也是极为可能的事。”

  展梦白木然立在地上,喃喃道:“熟人……熟人……”突地大喝一声:“谁呢?我怎样才能查得出来?”

  黑衣女子目注山巅,缓缓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语声未了,夜色丛林中,突地传出一阵大笑:“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夫人的话,真说得精辟极了。”

  笑声高亢,划破夜空,语声更有如洪钟大吕,震人耳鼓。

  展梦白心头一震,凝目望去,只见山林中大步行出五人。

  当先一人,锦衣华服,身材魁伟,头上却戴着一顶形状甚是奇特的高冠,从容迈步而来,但三步迈过,便已到了展梦白的身前,高冠上的红缨,动也不动。只要听到此人的语声,见到此人的步法,无论是谁,都可看出此人必定身怀上乘武功。

  月光下只见他方面大耳,阔口巨目,神情极为威武,展梦白久居江南,却也猜不到此人的来历。

  他目光一扫展梦白,竟恭恭敬敬地向这黑衣女子叩下头去,展梦白心中大奇,只听他沉声道:“方巨木叩见三夫人。”

  他不但笑声已顿,神情更是恭谨甚至不敢抬起头来,便是臣子见了皇妃,礼数也不过如此。

  另四个锦衣大汉,早已远远跪了下去,但黑衣女子面上仍是一片冷漠,冷冷道:“方巨木,你来做什么?”

  高冠锦衣的方巨木,长身而起,仍未抬头,缓缓道:“夫人不告而别,不但主公十分挂念,就连小人也都担着心事。”

  黑衣女子冷“哼”一声,方巨木赔笑垂首道:“是以主公便令小人们出来寻找夫人,小人们知道夫人的脾气,受不得红尘中的热闹,是以小人与铁石等四个人,就在杭州附近的四座山头等候着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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