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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他站起身来,在这树丛的旁边,掘了一个深深的土坑,这件工作,便得他双手都为之麻木起来,指甲也缝满了泥土。

  但是,他却丝毫也没有放在心上,他小心地捧起她的身,轻轻放在这土坑里,然后再捧起一把泥土,在她身上。

  突地——

  他目光一动,看见了她胸膛上的那柄黄金弯刀,于是他俯下身,将这柄弯刀拔起来,谨慎地放在怀中。

  他此刻并没有仔细地来看这柄弯刀,因为当人们满心俱为悲哀充满的时候,便不会再有心情去观察任何一件事物。

  他只是不住地着泥土,让不变的泥土,将常变的人身覆蓄。

  终于,土坑平了。

  昔日娇丽绝伦,颠倒众生的美人,此刻便变为一坏黄土。

  他深长地叹息着,走到一边,选了一块较为平整的山石,掏出怀中的弯刀,极为仔细而缓慢地在山石上刻了七个字“亡妻薛若璧之墓”。

  这七个字虽然和任何字一样平凡,但其中所包涵着的宽恕、仁慈,和情感,却是无可比拟的,对含恨死去的薛若璧来说,世间绝没有任何一件事物能和这平凡的七个字相比,你看到了吗,在这一坏黄土中的灵魂,不是已经安慰地绽开一丝微笑了吗?

  然后,伊风将这块山石,也埋在黄土中,只留下一方小小的石角,留做表志,他不愿她的遗体被任何人骚扰,尤其在这月光如银的晚上,于是,他又静静地坐下来,等待日光的重亮。

  月光,从林梢映入,将他的影子拖得长长地,覆盖在这一坏新掘的黄土上,就像是多年以前,“铁戟温侯”吕南人,用他那只强健有力的臂膀,轻轻地拥抱着他的爱妻一样。有风的时候,木叶飒然,似乎也在为这多情而昂藏的男子作无言的叹息!

  ▼第七十一章 豆蔻梢头

  阳光,像是为了昨夜太多的悲哀,今晨竟升起的特别早。

  初升的第一道阳光,划破了沉重的黑暗,撕裂了浸晨的浓雾,也晒干了新生树叶上的朝露——

  然后,充沛而旺盛地青春的朝气,便在这一片青碧的山野间,随着被撕裂了的浓雾飞扬起来。

  蜿蜒迤逦的山道上灰黄的砂石,也被这初升的阳光,影映变为一片灿烂的金黄,像是漫山翡翠树间的一条黄金道路,生命,在这初春的清晨里,对人们来说,的确是太优渥了。

  突地——

  这有如黄金成的山道上,竟随风飘上了一阵阵悠扬的歌声,声音是娇柔而曼妙的,但却听不甚清,彷佛是个豆蔻年华的怀春少女,在曼声低味着:

  许多日未到山野,山路顿觉春深,绿叶盖满枯树,溪水争学琴音,还有双双狂蝶飞来飞去,似有意打动人心,——

  歌声近了,随着这曼妙的歌声,山路上轻快地走上一个像是只有十三、四岁的明媚的少女,她一手轻轻抚着被春风吹乱了的秀发,一手轻拈着一片春草,像是只快乐的黄莺似的,轻快地走着,轻快地唱着!

  世间图画多少,
  可曾画这般山林池沼,
  世间诗词多少,
  可曾咏这般玲珑窈窕,
  天然美景画不成!
  待歌咏,
  也输与枝头好鸟——
  枝头好鸟。

  问——“世间诗词多少!”,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世间的诗词,有过多少是赞,咏这初春清晨的山野,但是我知道,古往今来所有的赞咏,也及不上这少女此刻在曼声低咏着的歌曲,因为它是那么自然,自然得没有任何拘束,就像是春夜中的轻风,流水,虫语——一样,用最自然的歌曲来赞咏自然的美妙,那不永远是最最令人心动的吗?

  呀!“世间图画多少!”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世间有多少丹青妙手,曾经用鲜艳的彩色,来描绘一个少女的美艳!

  但是,我却知道,世间永远不会有一个丹青的妙手,能将这少女描绘出来,因为纵然有人能描绘出她明媚的眼睛,却无法描绘出她眼波中的光采,纵然有人能描绘出她娇美的笑靥,却无法描绘出她笑靥中的甜意,纵然有人能描绘出她窈窕的体态,却也永远无法描绘出她身体内含蕴着的青春活力!

  她轻快地,欢跃地,从山下走了上来,轻红的衣衫,在青绿的大地间,像是一朵轻柔的晚云,在蔚蓝万里的苍穹间冉冉飞来,世间的一切忧郁与不幸,似乎都因她的到来而远去。

  歌声停了。

  她明媚的目光,赞赏的瞟过每一件春风中的景物,脚步仍然轻快地移动着,秀发飘在身后。

  但是——

  在这如此明媚,如此愉快的春之晨中,在这如此秀丽,如此清幽的青碧山野里,竟会还有人发出如此忧郁,如此沉重的叹息!她停下脚步,凝神倾听。

  这叹息像是山路那边,一片山坡上,一片小林中的一个红顶山亭中发出来的,而且,还像是不止一人。

  她轻轻皱了皱眉,但是嘴角的笑音仍未消失,脚步迟疑了一下,就开始向山亭那边走去。

  只听得“拍”的一声,像是两掌互击,又像是以掌击桌。

  然后,一个苍老的声音,缓缓说道:“老二,你说这奇不奇怪,到现在还没有来,唉——”

  他沉重地叹息一声,又道:“三弟永远是这种不顾人的脾气,也不管别人心里是否着急,老二,你听清楚没有,三弟说的,可是不是这里?”

  另一声叹息,另一个忧郁沉重的声音,亦自缓缓说道:“大哥,三弟会来的!他——唉!”

  他彷佛还想说什么,但终于用一声叹息结束了自己的话,先前那苍老而沉重的声音又说道:“会来的——会来的,但愿他会来,唉——三弟,你知道,大哥是永远不会对你有恶意的呀,唉三弟,你难道不知道吗?”

  这苍老、忧郁、沉重,而又充满情感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传入这少女的耳里,她悄悄眨动了一下眼睛,走上山坡。

  玲珑的山亭中有一张石桌,四条石墩,石墩上坐着两个身穿蓝衫的中年人,颔下微微有些短须,他们以手支颐,低垂着双目,默默地坐在桌边,像是非常忧郁,又像是非常疲倦。

  山亭边有翠绿的栏杆,一个忧郁而疲倦的老人,另一个蓝衫的老者,年纪虽然较他轻些,但脸上的忧郁和疲倦的神色,却和他完全一样,他们默默地倚在栏边,出神的望向远方,像是在眺望着什么,又像是在期待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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