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古龙 > 流星·蝴蝶·剑 | 上页 下页


  没有人能形容他身法的速度,同时更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剑的速度。

  据说金枪李入殓的时候,眼睛还是瞪着的,目中还是充满了怀疑和不信。

  他不信自己也会死!

  他死也不信有人能杀得了他的。

  金枪李的死讯立刻震动了天下,但孟星魂的名字却还是没没无闻。

  因为谁也不知道是什么人下的毒手。

  有人发誓要找到这“凶手”,为金枪李报仇。

  有人发誓要找到这救星,跪下来吻他的脚,感激他为江湖除了一害。

  还有些一心想成名的少年剑客,也在找他,却只不过是想和他斗一斗,比比看是谁的剑快。

  这些他全不在乎。

  杀了人后,他就一个人跑回那孤独的小木屋,躲在屋角流着泪呕吐。

  到现在,他虽已不再流泪,无泪可流,但每次杀了人后,每次看到剑锋上的血渍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要一个人躲着偷偷呕吐。

  杀人前,他是完全冷静,绝对冷静,极端冷静的。

  可是杀人后,他就再也不能控制自己。

  他必须狂赌、酗酒、烂醉去找最容易上手的那个最好看的女人,来将杀人的事忘却。他很难忘却,甚至根本无法忘却。

  所以他只有继续不停的狂赌、酗酒,继续不停的找女人。

  直到他下次杀人的时候。

  那时他就会一个人跑到山上,在流水旁的青石上躺着什么事都不做,什么事都不想。

  他不能想,也不敢想。

  他只是勉强地使自己冷静下来,好去杀另一个人。

  这个人和他既不相识,也没有恩怨,甚至连见都没有见过。

  这个人的死活本来也和他全无关系。

  可是现在他必须去杀这个人。

  他杀他只因为高老大叫他这么样做。

  ***

  他第一次见到高老大的时候,才六岁。那时他已饿了三天。

  饥饿对每一个六岁大的孩子来说,甚至比死更可怕,比“等死”更不可忍受。

  他饿得倒在路上,几乎连什么都看不到了。

  六岁大的孩子就能感觉到“死”,本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但那时他的确已感觉到死——也许那时他死了反倒好些。

  他没有死,是因为有双手伸过来,给了他大半个馒头。

  高老大的手。

  又冷,又硬的馒头。

  当他接着这块馒头的时候,眼泪就如春天的泉水般流了下来。泪水浸湿了馒头,他永远不能忘记又苦又咸的泪水就着冷馒头咽下咽喉的滋味。

  他也永远无法忘记高老大的手。

  现在,这只手给他的不再是冷馒头,而是白银、黄金,他要多少就给多少。

  有时这只手也会塞给他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只写着一个人名,一个地方,一个期限。

  纸条是那个人的催命符!

  ***

  “苏州,孙玉伯,四个月。”

  四个月,这期限就表示孙玉伯在四个月内非死不可。

  自从他杀了金枪李之后,他从来没有再花三个月的时间杀一个人。

  就算他杀点苍派第七代掌门人天南剑客的时候,也只不过用了四十一天。

  这并不是因为他的剑更快,而是因为他的心更冷,手也更冷。

  他知道再也不必花三个月的工夫去杀人。

  高老大也知道。

  但现在,期限却是四个月。这已说明了孙玉伯是个怎么样的人,要杀这个人是多么困难,多么艰苦。

  孙玉伯这名字孟星魂并不生疏,事实上,江湖中不知道孙玉伯这名字的人,简直比佛教徒不知道如来佛的还少。

  在江湖中人的心目中,孙玉伯不但是如来佛,也是活阎罗。他善良的时候,可以在一个陌生的病孩子床边说三天三夜故事,但他发怒的时候,也可以在三天中将祁连山的八大寨都夷为平地!

  这显赫的名字,此刻在孟星魂心里却忽然变得毫无意义了,就好像是个死人的名字。

  他甚至又可想象出剑锋刺入孙玉伯心脏时的情况。他也能想象得到孙玉伯剑锋刺入自己心脏的情况,不是孙玉伯死,就是他死。

  这其间已别无选择的余地,只不过无论是谁死,他都并不太在乎。

  ***

  东方渐渐现出曙色,天已亮了。

  乳白色的晨雾渐渐在山林间、泉水上升起,又渐渐一缕缕随风飘散,谁也不知飘散到甚么地方,飘散到消失为止。

  人生,有时岂非也和烟雾样一样!

  孟星魂慢慢的站了起来,慢慢的走下山。

  小木屋就在山下的枫林旁,昏黄的灯光照着惨白的窗纸,偶而还有零星的笑声传出来。屋子里的人显然不知道欢乐也随着黑夜逝去。现实的痛苦也跟着曙色来了,还在醉梦中贪欢一晌。

  孟星魂推开门,站着,瞧着。

  屋子里已只剩下四五个人,四五个似乎完全赤裸着的人,有的沉醉,有的拥睡,有的却只是在怔怔地凝视着酒桌旁的孤灯。

  看到孟星魂,沉醉的半醒,相拥的人分开,半裸着的女孩子娇笑着奔过来,白生生的手臂似蛇一般缠住了他的脖子,温暖的胸贴上他的胸膛。

  她们都很美丽,也都很年轻,所以她们还未感觉到出卖青春是件多么可怕的事,还能笑得那么甜,那么开心!

  “你溜到那里去了,害得我们连酒都喝不下去了。”

  孟星魂冷冷的瞧着她们,这些女孩子都是他找来的,为她们,他袋中的银子已水一般流出。

  半天前,他还会躺在她们怀里,像念书般说着连他自己也不相信的甜言蜜语。现在他却只想说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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