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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展白送他身影消失,心中不禁大奇,暗暗忖道:“这少年本来立即叫我离开这里,怎地微微把了我的脉,就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又忖道:“我此刻周身并不痛苦,却又没有一丝力气,这些天来,我失去知觉,理应病得不轻,但此刻我怎的连一点病后那种难受的感觉都没有?”

  想来想去,只觉自己这些日子所遇之事,竟然全都大超常情之外,无一能以常理揣测,便索性将这些事抛在一边,再也不去想它。流目四顾,只见窗外庭院深沉,柳丝随风飘舞,屋内香气阵阵,陈设高雅,他身世孤苦,几曾到过这种地方,一时之间,更觉那中年美妇和这倨傲少年的来历不可思议,心里虽告诉自己不要去想这些与自己本无干系之事,但思绪紊乱,却又无法不去想它。

  他心念方自转了数转,哪知门外突又传人那倨傲少年冰冷的声音:“最近天气太热,你们想必懒得做事,我看,你们真该歇歇夏了。”

  语声落处,门口人影微动,那倨傲少年,便又负手走了进来,双眼微微上翻,面上虽是木无表情,但令人看来,却不由自主地会从心底泛起一阵阵悚栗的寒意。

  展白微一偏首,目光动处,只见四个黑衣劲装的彪形大汉,垂着双手,远远跟在他身后走了进来,行动之间,虽然都极为剽悍矫健,但面目却有如死灰,惊悸恐惧之情,溢于颜表,生像那倨傲少年方才说那几句轻描淡写,似乎没有半点责备意味的话,已使得这几个剽悍、矫健的彪形大汉,为之惊骇到这种地步。

  那倨傲少年鼻孔里冷哼一声,尖长的手指,从袖中伸出,往躺在床上的展白身上轻轻一指,用他惯有的冰冷语调缓缓说道:“这人是谁?居然在我床上高卧起来,你们虽然都养尊处优惯了,等闲不会轻易动弹一下,但却不致一个个连眼睛都瞎了吧?”

  这倨傲少年说起话来,声音冷淡平静已极,既不大声喝叱,亦不高声谩骂,但这四条彪形大汉听了,面上的惊悸恐惧之色,却更重几分。

  展白不安地在床上转侧一下,见到这四条彪形大汉那种面如死灰,噤若寒蝉的样子,不禁大生同情之心。“为什么同样是人,有些人却如此可怜?”

  见到这少年的狂傲之态,心中又不禁颇为气急……

  “这少年年纪轻轻,怎地就如此目中无人,做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来?”

  转念一想,又不禁忖道:“这怎怪得人家?若是有个不相识的人高卧在我的床上,我又当如何呢?”

  心中暗叹一声,恨不得马上站起身来,跑出这房间,又恨不得能说几句话,为自己解释一下。

  但是他心有余而力不足,这两样事他都无法做到,一时之间,他心中羞惭、恼怒、不安各种情感,纷至沓来,又呆呆地愕住了。

  却见那倨傲少年目光突地一垂,在那四条劲装大汉的面上,像厉电般一扫而过,冷冷又道:“如果你们已经休养够了的话,此刻就请动动手,将此人搬出去吧。”

  言词更为客气,语气却更加冰冷,双目又是一翻,望在屋顶之上,再也不瞧别人一眼。

  那四条劲装大汉,齐声答应一声,转身走向展白的床前。

  展白眼望着他们一步步走进自己,知道不出片刻,自己便要被这四条大汉抬出房外,心中陡然一阵热血上涌,拼尽全力,大喝道:“站住!”

  四条大汉的脚步微微一顿,走在最后的汉子,怯畏地往后看了一眼,那倨傲少年的一双眼睛,却仍瞬也不瞬望在屋顶上,展白方才拼尽全力的一声大喝,他竟像根本没有听到。

  在这一刹那里,一阵阵的羞愧、悲愤、难堪,使得这心性倔强的少年展白,宁愿立时血溅当地,也不愿被这四条大汉抬出屋去,因为,这对一个倔强的热血少年来说,该是一种多么大的屈辱呀!

  但这四条汉子,脚步稍微一顿之后,又笔直地向展白走了过来。

  展白再次悲愤地大喝一声,双肘一撑床面,想奋力挣起,当事实残酷地告诉他,无论在情在理,他都无法在这间房子里逗留的时候,他宁可自己爬出去,也不愿被人抬走。

  但是,他那一双平日坚强而有力的臂膀,此刻却有如婴儿般的柔软而脆弱。

  于是,他那已被多日来的伤疼病苦折磨得失去原有的精力的虚弱身躯,方一挣起,便又落在床上柔软而华丽的被褥上。

  他知道此刻一切的挣扎与反抗,都是多余而无用的了。

  他只得绝望地闭上眼睛,接受这无法避免的屈辱,纵然他的心已被太多的悲愤刺得仿佛要滴出血来。

  哪知就在那四条剽悍的劲装大汉沉重的脚步将要走到床前,展白绝望的眼帘将合未合的时候,窗外突地传来一声轻脆的娇叱……

  “住手!”

  展白心中怦然一跳,猛地张开眼来,只见月荫匝地,枝叶簌然的窗棂之外,有如惊鸿掠入一条黑色人影来。

  他目光虽快,似乎还跟不上这人影的那种不可企及的速度,他只觉自己的目光方自一瞬,这条人影已站在他的床前。

  那四条劲装大汉口中低低惊呼一声,齐齐顿住脚步,弯下腰去,十分恭谨地行了一礼,弯下去的身形,久久都未站直。

  那倨傲少年的目光,此时由屋顶移下,微一皱眉,前行两步,对那来人道:“你来干什么?”

  语声虽不和悦,却也不是方才那种冰冷的样子。

  展白心中不禁大奇:“这人是谁?怎地这四条彪形健壮的汉子,竟会对她如此恭谨?”

  这黑衣人影背床而立,展白虽然无法看清她的面容,但从她那被一袭柔软的黑丝衣裳紧紧裹住的婀娜背影上,却已知道这身形如电的人影,竟然是个女子。

  “难道她就是那神秘而高贵的中年美妇?”

  展白目光转处,却见这女子纤腰仅容一握,体态如柳,干缕万丝,挽着一个拘谨的发髻,斜斜垂下的双手,更是其白如玉,无论从何处去看,都和那中年美妇不尽相同。

  于是他心中更加疑惑,只觉不但那中年美妇、这倨傲少年、以及像惊鸿般突地掠来的黑衣女子的来历不可思议,即连这郁郁苍苍、深沉宽阔的庭院里,似乎也包含着一些秘密。

  “这些人到底是什么身份?这地方究竟是什么地方?”

  他将这问题在自己的脑海之中,再次闪电般寻思一遍!

  “是武林世家?抑或是豪富巨宅?甚或是公侯府邸呢?”

  却见这黑衫女子,除了那一双斜垂下的玉手,保持着一个美妙的弧度之外,全身笔直地站在床前,连一丝动弹都没有,展白虽然看不到她的面容,却不禁在心中勾描出一个冷静、倨傲、而高贵美艳如花的轮廓来。

  她甚至连话都没有说一句,只是静静地与那倨傲少年面对而立。

  刹那之间,春日温暖而飞扬的空气,便生像是倏然为之冻凝住了一般,那四条劲装彪形壮汉缓缓抬起头来,各自对望一眼,暗中移动着脚步,似想倒退着走出这间房子。

  哪知他们的脚步方自移动了三两步,那黑衣女子却又娇叱道:“站住!”

  叱声方落,这四条大汉的身形,便如飨斯应地为之停顿。

  只听这黑衣女子又道:“你们方才在干什么?”

  声音虽然娇柔,竟然亦是森冷而严肃的,与她那婀娜而曼妙的身躯大不相称。

  展白暗中一叹,忖道:“怎地又是这种腔调!”

  但是他的目光,却不停地从这黑衣女子、倨傲少年、以及那四条劲装彪壮汉子的身上掠过,只见这四条汉子畏怯地抬起头来,望了黑衣女子一眼,便又极快地垂下头去,答道:“刚才公子爷吩咐小的们将这位相公抬出去,是以——”

  黑衣女子冷哼一声,缓缓道:“你们倒听话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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