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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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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忽然间情况已改变,所有的一切都已和他无关,本来已将做他妻子的人,现在看着他的时候,却像是在看着一条狗——一条陌生的狗。 繁星满天,夜凉如水。金川垂着头,慢慢的走了出去——从他们身侧走了出去。 没有人睬他,没有人再看他一眼。 只有风从远方吹来,吹在他脸上,却也是冷冰冰的。这世界彷佛已忽然将他遗弃。 被人遗弃,被人出卖,原来竟是如此凄凉,如此痛苦。 他现在终于了解,可是他心里并没有丝毫愧疚,只有怨毒。他也想报复。 黑暗的市镇,黑暗的道路。一眼望过去,几乎已完全看不到灯火。 路旁有个简陋的茶亭,壶里纵然还有茶水,也已该冷透。 金川走过去,在栏杆旁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风吹着道旁的白杨树,一条野狗从树影下夹着尾巴走出来,本来彷佛想对他叫几声,但看了他两眼,又夹着尾巴走了。 这世界为何如此冷酷?这结果是谁造成的呢?是不是他自己? 他当然不会这么想,只有最聪明,最诚实的人,在遭遇到打击之后,才会检讨自己的过失。 他也许够聪明,却不够诚实。 “无论别人怎么样对我都没关系,我反正还有这些……”想到这里,他嘴角又不禁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情不自禁将手伸入了系在腰上的革囊里。 革囊里有一粒粒圆润的珍珠,一迭迭崭新的银票。 他轻轻的触摸着,这只手再也舍不得伸出来,因为这已是他最大的安慰,唯一的安慰。 他只要还能触摸到这些,立刻就会有一种温暖满足的感觉,从指尖直传到他内心的深处。 那种感觉甚至比他抚摸少女的乳房时,更会令他满足欢悦。 他已完全沉醉在这种感觉里,他开始幻想一双坚挺圆润的乳房…… 小雷伏在地上,已不知痛哭了多久。刚开始听到自己的哭声时,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他从未想到自己会失声而哭,更未想到自己的哭声竟是如此的可怕。多年前他曾经听到过同样的声音。 他看见三条野狼被猎人追赶,逼入了绝路,乱箭立刻如暴雨般射过来,公狼和母狼狡黠的避入山穴中,总算避了过去。 但一条幼狼显然已力竭,行动已迟缓,刚窜到洞口,就已被三根箭钉在地上。 那雌狼显然是它母亲,所以才不顾危险,从山穴中窜出来,想将她受伤的儿子衔到安全之处。但这时已有个猎人打马飞驰而来,一刀砍入了她的背脊。 她嘴里还衔着她的儿子,倒在地上,倒在血泊中,不停的挣扎着。 只可惜她力量已随着血液流出,虽然距离洞口只差两尺,也已无力逃进去。 那公狼看着自己的妻儿在挣扎受苦,一双黯灰色的眼睛里竟泛出了绝望的泪珠。 雄狼的痛苦更剧烈,它身子也开始颤抖,突然从洞穴中窜出,一口咬在这雌狼的咽喉上,解脱了它妻子的痛苦。但这时猎人们已围了过来,这头狼看着自己妻儿的尸体,突然仰首惨嚎——惨厉的嚎声,连猎人们听了都不禁动容,他远远在一旁看着,只觉得热泪满眶,胃也在收缩,一直吐了半个时辰才停止。 现在他才发觉,自己的哭声,就和那时听到的狼嚎一样。他几乎又忍不住要呕吐。 泪已干了,血却又开始在流。哭,也是种很剧烈的运动。 一个人真正痛哭的时候,不但全心全意,而且连全身力气都已用了出来。 小雷可以感觉到刚结疤的创口,已又崩裂。他不在乎。 他的脸磨擦着地上的砂石,也已开始流血。他不在乎。 天黑了又亮,他已不知有多久没有吃过水米。他不在乎。 可是他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吗?他为什么哭? 他不是野兽,也不是木头。只不过他强迫自己接受比野兽还悲惨的命运,强迫自己让别人看起来像是块木头。这并不容易。 微风中忽然传来一阵芳香,不是树叶的清香,也不是远山的芬芳。 他抬起头,就看见她伶仃的伫立在墓碑前,一身白衣如雪。 她似已又恢复了她的高傲冷漠,美丽的眼睛里既没有同情,也没有怜悯,只是一直冷冷的看着他。 等他抬起头,她才冷冷的问道:“你哭够了么?” 小雷彷佛又变成块木头。 雪衣女道:“若是哭够,就该站起来。” 小雷站了起来。他全身都虚弱得像是个刚出生的婴儿,可是他站了起来。 雪衣女冷笑着道:“我想不到畜生也会哭。” 小雷慢慢的点了点头道:“畜生会哭,母狗也会哭。” 雪衣女道:“母狗?” 小雷道:“我是畜生,你是母狗。” 雪衣女的脸色苍白,但却没有发怒,反而笑了:“你认得的女人若全是母狗,你也许就不会哭得如此伤心了。” 小雷看着她,显然还不明白她要说什么。 雪衣女悠然道:“母狗至少比较忠实,至少不会跟着别人走。” 小雷的瞳孔忽然收缩,一步步走过去,双手扼住了她的咽喉。她没有动,没有闪避。 她的笑容中充满了一些讥诮之意,冷冷道:“你砍断了我一只手,又侮辱了我,现在不妨再把我扼死。” 小雷嵌满泥污砂石的指甲,已刺入她雪白光润的脖子里。可是他自己额上的冷汗也已流下。 雪衣女淡淡道:“我让你砍断我的手,让你侮辱我,情愿被你扼死,你可知道为了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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