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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二

  十一个人,并没有全都倒在地上。这年轻人停住手的时候,剩下五个人也停住了手。房间里就好像舞台上刚敲过最后一响铜锣,突然变得完全静寂。然后这年轻人就慢慢的坐了下来,看着倒在地上的六个人。他们脸上部带着很痛苦的表情,但却绝没有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甚至连动都没有动。他们曾经让很多人在他们拳头下倒下去,现在他们自己倒下去,也绝无怨言。这本是他们的职业。也许他们并不是懂得尊敬自己的职业,但是既然干了这一行,就得干得像个样子,纵然被打落了牙齿,也得和血吞下去。这奇特的年轻人用一种奇特的眼光看着他们,也不知是怜悯同情?还是一种出自善心的悲哀。他忽然发现站在他面前的这五个人,脸上的表情几乎和他们倒在地上的同伴是完全一样的。

  “我说过我出手一向很重。”

  他轻轻的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现在就带他们去救治,他们也许还不会残废。”

  他们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残废对他们做这种职业的人说来,就等于死。没有人真的愿意死。他们看着面前这既残酷,却又善良的年轻人,目光中忽然流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感激和尊敬。然后还能站着的人,就悄悄的抬起了他们的伙伴,悄悄的退了出去,彷佛不敢再发了出一点声音来惊动这年轻人。他们只有用这种法子,来表示他们的感激和敬意,因为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将他们当做“人”

  来看待,并没有将他们看做野兽,也没有将他们看做被别人在利用的工具。

  他听见他们走出去,关上门,还是没有动,也没有再说一个字。他忽然觉得很疲倦,几乎忍不住要放弃这所有的一切,放弃心里所有的爱情、仇恨和愤怒、远远的离开这人吃人的都市。现在他才发现自己不是属于这种生活的,因为他既不愿吃人,也不愿被人吞下去。他发现自己对以前那种平静生活怀念,竟远甚于一切。那青山、那绿水、那柔软的草地,甚至连那块笨拙丑陋的大石头,忽然间都已变成了他生命中最值得珍惜的东西。也许他根本就不该离开那地方的。

  他紧紧闭着眼睛,已能感觉到眼皮下的泪水。然后他才感觉到一双温柔的手在轻抚着他的脸,手上带着那种混合了脂粉、烟、酒和男人体臭的奇特味道。只有一个出卖自己已久的女人,手上才会有这种味道。但这双手的本身,却是宽大而有力的,掌心甚至还留着昔日因劳苦工作而生出来的老茧。他忍不住轻轻握住这双手:“你以前常常做事?”

  红玉点点头,对他问的这句话,显然觉得有点意外,过了很久,嘴角才露出一丝酸涩的微笑:“我不但做过事,还砍过柴,种过田。”

  “你也是从乡下来的?”

  “嗯。”

  “你的家乡在哪里?”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红玉的目光也彷佛在眺望着很远很远的地方:“那地方很穷,很偏僻,我直到十一岁的时候,还没有穿过一条为我自己做的裤子。”

  她的笑容更酸楚凄凉:“但是那也比现在好,现在我总觉得自己就好像没有穿裤子一样,我身上就算穿着五十块一套的衣裳,别人看着我时,就像还是把我当做完全赤裸的。”

  他忍不住张开眼睛,看着她,轻轻叹息:“也许你也跟我一样,根本就不该来的。”

  她看着他的眼睛,心里忽然也充满感激,因为这也是第一次有人将她当做一个“人”

  看待,而没有将她看做一种泄欲的工具。

  “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红玉没有回答,她只是慢慢的跪下来,跪在他脚下,抱住了他的腿,将面颊倚在他腿上。他立刻可以感觉到她面颊上的泪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就在这一瞬间,他才真正体味出这两句诗中的悲哀和酸楚。他轻抚着她的头发,忽然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冲动:“你肯不肯跟我走,再回到乡下去种田、砍柴?”

  “真的?”

  红玉抬起脸,泪水满盈的眼睛里,又充满了希望:“你真的肯带我走?……你真的肯要我这个脏得快烂掉的女人?”

  “只不过我们乡下可没有五十块一套的衣裳,也没有七十年陈的香槟酒。”

  红玉凝视着他,眼泪又慢慢的流了下来,这却已是欢喜的泪:“我从来也不相信男人的,可是这次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我相信你。”

  她紧握住他的手又道:“虽然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却还是相信你。”

  “我叫罗烈。”

  “罗烈?罗烈,罗烈……”

  红玉闭上了眼睛,反反复覆的念着他的名字,似已下定决心,要将他的名字永远记在心里。

  罗烈的眼睛里却又忽然露出一种沉痛的悲哀,他彷佛觉得这是另一个人在呼唤着他︱在很遥远的地方呼唤着他。他的心里忽然觉得一阵刺痛,全身都已抽紧。红玉似已感觉到他的变化:“可是我也知道这只不过是在做梦而已。”

  她笑了笑,笑得很凄凉:“你当然绝不会真的带我走。”

  罗烈勉强笑了笑:“为什么不会?”

  “因为我看得出,你心里已有了别人,这次你说不定就是为了她而来的。”

  女人好像全有种奇异的直觉,总会觉察到一些她不该知道的事。

  罗烈没有回答她的活,他的心似已根本不在这里。“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同样感激你。”

  红玉轻轻道:“因为你总算有过这种心意,我……”

  她忽然听到门外响起一阵匙锁的相击声,清悦得就彷佛铃声一样。“黑豹。”

  她连声音都已嘶哑:“黑豹来了!”

  就在这时,突听“砰”的一响,门已被踢开,一个满身黑衣的人冷冷的站在门外,手里的钥匙还在不停的响,他的人却似石像般站在那里。

  “听说这里有人要找我,是谁?”

  “是我。”

  罗烈慢慢的站起来,凝祝着他,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黑豹花岗石般的脸上,突然现出同样的奇怪的表情。他忽然大叫:“法官!”

  “傻小子!”

  “真的是你?”

  “真的是我。”

  两个人面对面的互相凝视着,突然同声大笑,大笑着跳出去,紧紧的拥抱在一起。红玉怔住,几乎已忘了自己还是接近赤裸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慢慢的分开,又互相凝视着:“你就是那个黑豹?”

  “我就是。”

  “我连做梦也想不到黑豹就是你。”

  黑豹以前的名字叫小黑,每个人都叫他小黑,但却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不是姓黑。“我却已有点猜到那个来找麻烦的人就是你了。”

  黑豹微笑着:“除了罗烈以外,还有谁能把我那些兄弟打得狼狈而逃?除了罗烈以外,谁还有这么大的本事,这么大的胆子?”

  罗烈大笑:“我若知道他们是你兄弟,我说不定也宁可挨揍了。”

  黑豹微笑着看了红玉一眼,淡淡道:“为了这个女人挨揍也值得?”

  “当然值得。”

  罗烈拉起红玉,搂在怀里:“你记不记得我们以前都很欣赏的那句话?”

  “就算要喝牛奶,也不必养条牛在家里。”

  黑豹微笑道。“不错,你果然还记得。”

  罗烈将红玉搂得更紧:“但现在我已准备将这条牛养在家里。”

  黑豹看着他们,彷佛觉得很惊异:“我好像听说你已跟波波……”

  “不要再提她。”

  罗烈目中突又露出痛苦之色:“我已不想再见她。”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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