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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客人们和女人都知趣的离开了。大厅里只剩下四个人。金二爷坐在那里,猛抽雪茄。田八爷背负着双手,在前面踱方步。朱百万掏出块雪白的手帕,在不停的擦汗。范鄂公半开着眼睛,跷着脚,彷佛正在推敲着他新诗的下一句。墙上自鸣钟突然响起,敲了十一下。十一点整。

  “这件事你究竟想管?还是不想管?”

  田八爷忽然停下脚步,站在金二爷面前。“你看呢?”

  金二爷反问。田八爷沉吟着:“我实在想不到老三竟会勾结外国人,偷偷的去做生意。”

  “他的开销大。”

  金二爷淡淡的说,面前迷漫着雪茄的烟雾。“他的开销大?谁的开销小了?”

  田八爷显得有点激动:“何况我们总算是磕过头的兄弟,‘有福同享,有祸同当’,这句话他难道忘了?”

  “听说那家赌场的生意不错,梅律师那辆名牌车也是新买的,”金二爷笑了笑,又叹了口气:“那种车连我都坐不起。”

  田八爷冷笑,不停的冷笑。范鄂公眯着眼睛,忽然曼声低吟:“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先下手的为强,后下手的遭殃。”

  金二爷立刻摇头:“老三的脾气虽然坏,但我想他总不至于拿我们开刀的。”

  范鄂公端起杯白兰地浅浅的呷了一口,悠然道:“李世民若也像你这么想,他非但做不了皇帝,只怕早已死在他兄弟手里。”

  这位湖北才子,对历史和考据都有点研究的。金二爷不说话了。

  田八爷又停下脚步:“我认为鄂老的话,绝不是没道理的。”

  “你的意思怎么样?”

  金二爷自己好像连一点主张都没有。田八爷也不说话了,这件事的关系实在太大,他也不愿挑起这副担子。范鄂公却很明白金二爷的意思,一个人要做大亨们的清客上宾,并不是件容易事。他又慢慢的呷了口白兰地:“射人先射马,打蛇就要打在七寸上。”

  “张老三的七寸在哪里?”

  金二爷忽然问道。范鄂公笑了笑,笑得就像是条老狐狸。“他的人现在在哪里?”

  “想必是去追黑豹了。”

  金二爷道。“他会不会一个人去?”

  “当然不会。”

  谁都知道黑豹是个很不容易对付的人,要想制他的命,就得动员很大的力量。“现在他既然已派出精锐去追黑豹,他自己的根本重地必已空虚。”

  金二爷看着田八爷,两个人眼睛里都发出了光。“率众轻出,已犯了兵家大忌,这一战他已必败无疑。”

  范鄂公将剩下的小半杯白兰地一饮而尽,倏然笑道:“老朽既不能追随两位上阵破敌,只有在这里静候两位的捷报了。”

  五

  十一点十分。赌场里依然灯火辉煌。但是这本来衣香鬓影,贵客云集的地方,现在却已只剩下一个人在赌。高登。他的夜礼服还是笔挺的,衬衫上连一点灰尘都找不到。他脸上也还是完全没有表情,一双手还是同样稳定而干燥,右手距离他的枪,还是只有三寸。现在他已换了张赌台,正在押单双。梅子夫人坐在角落里一张十九世纪的法国靠椅上,手里捧着杯咖啡,在发怔。她那双浅蓝色的,美丽而灵活的眼睛,现在彷佛已变成了一双死鱼眼睛,既没有生气,也没有表情。只有她那双纤秀美丽,指甲上染着玫瑰色寇丹的手,还在不停的发抖,抖得杯子里的咖啡,都几乎要溅出来。没有人开口,连呼吸声都很轻。大厅里只能够听得见偶尔响起摇骰子的声音,还有庄家那呆板而单调的呛喝声:“十一点,大,单……”

  高登面前的筹码已比刚才高了些。

  十一点十三分。张大帅突然旋风般冲了进来。除了梅礼斯,他身后还跟着六个人。紧贴在他身后的两个日本人,浓眉细眼,身材很矮,肩膀却很宽,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方的。但他们的行动却很敏捷,很矫健,身上穿着宽大的和服,腰上系着黑带。梅子夫人看到她的丈夫,立刻起来,倒在他怀里,哭得像是个泪人儿。她丈夫就轻抚着她的柔发,用各种话安慰她,法国人本就是最温柔最多情的。张大帅不是法国人,而这一辈子从来也不懂得怜香惜玉。他的浓眉已打了个结,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他奶奶的熊,哭个什么鸟?咱们是来办正事的,不是来看你女人撒娇的。”

  梅子夫人的哭声果然立刻就停住,她也发现现在不是撒娇的时候,而且她对这个蛮不讲理的黄种人,也觉得有点畏惧。直到现在,她才真正领教过黄种人的威风。梅礼斯这才开始问,黑豹是怎么来的?怎么走的?往哪条路走的。梅子夫人断断续续的说着,还不时用自眼狠狠的去瞪高登。高登还在赌。除了面前的筹码外,他眼睛里好像什么都看不见。梅礼斯的脸色却已变得铁青,忽然冲到张大帅面前,指着高登:“这个人是你请来的?”

  张大帅点头。“他不但放走黑豹,而且侮辱了我妻子。”

  梅律师用他在法庭中面对着法官的神情说:“我要求公道。”

  “公道?”

  张大帅又皱起了眉:“什么公道?”

  梅礼斯的声音更响亮:“我要求你惩罚他。”

  张大帅沉吟着:“杀了他好不好?”

  梅礼斯闭着嘴,死罪虽然太重了些,可是在这种情况下,他并不反对。“叫谁去杀他呢?”

  张大帅彷佛又在考虑,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把枪,抛给梅礼斯道:“这是你的事,听说你的枪法也很准,你自己动手最好。”

  梅礼斯看着手里的枪,怔住了。他的确练过射击,在五十码以内,他随时可以击中任何靶子。但这个人绝不是靶子。这个人的习惯是将别人当做靶子。现在他虽然连看都没有抬头看一眼,但他的手距离他的枪才三寸。

  梅礼斯看了看这个人,又看了看手里的枪,他的手已开始发抖,手心已开始流汗。张大帅瞪着他,冷冷道:“枪就在你手里,人就在你面前,你还等什么?”

  梅礼斯轻轻咳嗽了几声,把手里的枪慢慢的放在旁边桌子上。“我是个律师,我懂得法律,”他掏出块手中在擦汗:“我不能杀人。”

  “是不能?还是不敢?”

  张大帅突然大笑,大笑着走到高登面前:“老弟,输赢怎么样?”

  “赢得还不够。”

  高登总算抬头看了他一眼。“赢了多少?”

  “五万五。”

  “你想赢多少?”

  “十万!”

  张大帅忽卷起衣袖:“老弟,咱们来赌一把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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