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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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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先杀女人,再杀黑豹!”高登的手已经滑入晚礼服的衣襟,指尖已触及了枪柄。他的手指比枪还冷。直到现在,他才真正看清了张大帅这个人。他不愿为这种人做任何事,可是他们之间的“合约”却必须遵守。枪手也有枪手的规矩。黑豹已挟着露丝从木箱上跳下来。露丝已晕了过去,所以她死的时候并没有痛苦。“砰”的枪声一响,子弹已贯穿了她的眉心,射入她大脑。高登的枪是绝不会落空的。张大帅眼睛里露出满意的表情,他的钱花得并不冤枉。他已看出黑豹绝对没法子用一个死人来作盾牌,高登的枪再一响,黑豹就得倒下去。 但是枪声并没有再响。就在第一响枪声过后的那一剎那间,只听“叮”的一声,一柄钥匙已经插入了高登的枪管,子弹已射不出来。几乎也就在这同一剎那间,黑豹的人突然豹子般冲起,一窜三丈,扑向张大帅。张大帅的江山也是用血汗拼出来的。他并不是个反应迟钝的人,多年来养尊处优的生活,显然已使得他肌肉渐渐松弛。但他的动作还是很快。黑豹的身子一冲起,他已翻身冲出去,一面伸手拔枪。但他的枪已在赌场中交给了梅礼斯,现在还摆在赌场的那张桌子上。他的手掏空,掌心捏起一把冷汗。就在这时,他只能感觉到黑豹身子扑过来时,所带起的风声。 他忽然发觉自己的行动已远不及昔日迅速,忍不住夫声大呼:“野村——”外面果然有个人拚命冲了进来,但却不是野村。锋利的斧头寒光一闪,直劈黑豹,来拚命的果然还是张勤。 他的斧头已剁向黑豹的膝盖。黑豹忽然凌空大喝,身子突然一翻。喝声中,张勤只看见黑豹的腿突然向后踢出,一只拳头却已像铁锤般击在他鼻梁上。他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的鼻梁碎裂时的那种痛苦和酸楚,可以感觉到眼泪随着鲜血一起流出来。但他再也不能感觉到别的事了。黑豹的身子落下时,脚已踢在他咽喉上。他倒下去的时候,手里还是紧紧的握着他的斧头。晕眩中,他彷佛已回到了他的老家,正好他少年时已娶回家的妻子,坐在他们那老屋的门口,呷着杯苦茶,眺望着西天艳丽的晚霞……他本该早些回去的。也许他这种人根本就不该到这种大都市来。 高登看着手里的枪,似乎在发怔。枪管上竟已有了裂痕,这一把钥匙的力量好大!黑豹一踢飞张勤,忽然转过脸露出雪白的牙齿向他一笑,道:“我欠你一次情,现在已经还给你。”高登冷冷的看着他。“我只有一件事想告诉你。”他的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一个真正的枪手,身上绝不会只带着一柄枪的。”他的左手里忽然又多出一柄枪。黑豹彷佛一怔,但他的人已扑了出去。 外面的情况已完全改变。张大帅冲出来时,已发觉情况改变。加上司机,他本来还有十三个人留在外面。这十三个人全都是经历无数次血战的打手,都曾经替他卖过命。他带在身旁的,本就是他部属中最忠实,最精锐的一批人。虽然他大部分契约、股票和秘密文件全都在他三楼上那个德国制的保险箱里,但他的命毕竟还是比较重要些。可是他出来的时候,外面这块空地上,竟多出了二十个人。二十多个穿着黑色的短褂,用黑巾蒙着脸的人。他们手上都拿着刀。不是这地方黑社会中常用的小刀,而是那种西北边防军使用的鬼头大刀。刀柄上还带着血红的刀衣。 张大帅又惊讶,又愤怒。这二十几柄大刀已将他的人包围住。“你们是什么人?干什么来的?”他的惊讶显然还不及恐惧深,所以他的声音已有些发抖。没有人回答他的话。他的话现在已不值得重视,何况这句话根本就不值得答复。然后他就听见黑豹在身后冷笑:“现在你是不是还想跟我谈谈条件?”张大帅霍然转身,盯着他:“他们是你的人?还是金老二派来的?”“这一点你根本不必知道。”黑豹的背贴着墙,他还是不想在背上挨一枪。“无论他们是谁的人,都一样可以杀你!” 张大帅长长吸进一口气,冷笑道:“要杀我只怕还不容易。”“你想试试?”黑豹的声音冷酷而充满自信。“你要什么条件才肯让我走?”张大帅很迅速的就下了决心。他本来就是个很有决断的人。“只有一个条件。”“你说。”“跪在我面前磕三个头。”张大帅的脸色变了,突然大喝:“野村。”那日本人虽然也有点恐惧,但日本武士道的精神已在他心里根深蒂固。他立刻向黑豹扑了过来。黑豹笑了。他雪白的牙齿在黑暗中看来更像是个吃人的野兽,他招了招手,踏上三步。“来罢,我早就想领教领教你们这些日本人究竟有多大本事。”他刚招手,这日本人突然间已搭住了他的手腕,他的人忽然间已被抡了出去。 高登站在黑暗的阴影中。他看着梅礼斯奔进来,抱着他女儿的尸体,无声的流着泪。法国人也是人。血,毕竟是比水浓的。高登又转过脸,去看外面的情况,他恰巧看见黑豹被抡了出去。 黑豹的头眼看已快撞上货仓屋顶的角。那日本人看着他,脸上已不禁露出了得意的微笑。谁知黑豹的脚突然在屋角上一蹬,身子已凌空翻了过来。没有人能形容出他这种动作的矫健和速度。野村脸上的笑容突然冻结,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他不能不信。 忽然间,黑豹的人已像豹子般向他扑了起来,左肘曲起,右拳半扣。野村虽吃惊,但一个像他这样的柔道高手,养气养静的功夫绝不是白练的。他还是一眼就看出对方用的正是他们从“唐手”中变化的“空手道”。他在日本时,就已跟“空手道”的高手交过无数次手。空手道的招式他并不陌生。他已准备好对付的法子。 谁知黑豹一出手,招式竟然变了。他的拳和肘都没有使出来,竟突然蹲下去,扫出一腿。张大帅手下的那两个练谭腿的高手,都已认出他使出的这一着正是正宗北派谭腿。谭腿的招式本来是和空手道完全相反。这变化实在太大,实在太快了。但野村的反应也不慢,大吼一声,他的人也凭空跳了起来。谁知黑豹这一腿还有变化。他的右腿刚扫出,弯曲的左腿突又弹起。他的拳头突然已打在野村鼻梁上。 野村竟没有鼻梁。这鼻子竟是软的,就像是一团软肉——他的鼻梁早已动手术拿掉了。黑豹打碎过无数人的鼻子,却从来也没有打过这样的鼻子。他一怔,手腕已又被野村捉住。这次野村不再上当,并没有将他抡出去,踏步进身,将他的手臂在肋下一挟一撞,竞想生生的将这条手臂挟断!黑豹的身子已被摔转,另一只手已无法使出。张大帅的眼睛里又发出了光。 只听一声狂吼,一个人飞了出去,重重的撞上后面的墙。他倒下来的时候,鲜血已从他眼睛、鼻子、耳朵和嘴里同时流了出来。这个人并不是黑豹,是野村。他忘了黑豹还有一双脚,更想不到黑豹在那种情况下还有力量踢出这一脚。他本来已扣住了这个人的关节和筋脉,黑豹全身的力量本已该完全被制住。谁知道这个人竟是个野村永远无法想象的超人。他竟能在最不可思议的时候,发挥出他最可怕的力量!看着野村已软瘫了的尸体,每个人眼睛里都不禁露出了恐惧之色。这个人本来就像是铁打的,但倒在地上时,却像是只倒空了的麻袋。 黑豹却还是像标枪般站在那里,冷冷道:“听说这里还有南派‘六合八法’和北派‘谭腿’的高手,还有谁想来试一试?”没有人敢动。黑豹忽然发现每个人的眼睛部在看着货仓大门,张大帅的眼睛里忽又充满了希望。他身子立刻凌空跃起,忽然间已落在张大帅身旁,闪电般扣住了张大帅的臂。他已发现这里只有张大帅才能挡得住高登的枪。 高登手里并没有枪。他正从货仓里慢慢的走了出来,身上的晚礼眼看来还是笔挺的,衬衫也还是同样洁白。看他的神态,彷佛正在走进一家乐声悠扬,美女如云的夜总会。他好像根本不知道这里已成为战场,好像根本不知道这里有几十个久经训练的职业打手,随时都在准备着拚命。黑豹又笑了。他欣赏这个人,更欣赏这个人的冷静和镇定。这点他并不想掩饰。 高登已慢慢的走到他身旁,声音也同样镇定:“现在我是不是可以走?”黑豹微笑着:“前面的路上有泥,我只希望你小心些走,莫要弄脏了你的鞋子。”高登的嘴角彷佛也露出一丝笑意:“我走路一向很小心的。”“那最好。”“以后我还会去看你。”“随时欢迎。”“但现在我还想带一个人走。”黑豹的笑容似已有些僵硬,眼睛盯着高登的手,过了很久,才慢慢的问出一个字:“谁?”“你应该知道是谁。”高登看着张大帅,张大帅已紧张得开始流汗的脸,立刻又有了生气。 黑豹沉吟着:“你是来杀人的,还是来救人的?”“我要杀的人本来是你。”“哦。”“但现在你还活着,所以……”“所以怎么样?”黑豹追问。“所以你欠我的,我却欠他的。”黑豹的目光也转到张大帅身上道:“所以你要带他走?”“是。”高登的回答也同样简单。黑豹突又露出他野兽的牙齿笑了:“可是我想他绝不会跟你走。”“为什么?”“因为这里还有他的兄弟,他怎么肯甩下他们一个人走?”高登突然也笑了。他好像觉得黑豹这句话说得好妙,笑容中甚至已露出欣赏之意。他欣赏黑豹正如黑豹欣赏他一样。这一点他不想掩饰。 他忽然转向张大帅:“你现在想不想走?”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看着张大帅,张大帅却没有看他的这些弟兄,连一眼都没有看。“他奶奶的熊,”张大帅又戴上了他那副面具,“这里既没有女人,也没有牌九,老子为什么不想走?”黑豹突然大笑。他已经发现那些人的眼睛里露出的那种悲愤失望之色。“好!”他大笑着道,“张大帅果然是条够义气、够朋友的好汉!”“你现在才明白?”高登也在微笑着。“我早已明白,只不过现在才证实了而已。”黑豹仍在大笑。“就凭这一点,我就该让你带他走。”因为他已发觉,张大帅纵然还能活着,但在他兄弟们心里却已死了。永远死了。就凭这一点已足够。 这一点张大帅自己也并不是不明白,但是他也有他自己的想法。现在情势之强弱,他也看得很清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甚至已想到以后向别人解释的话:“我那次走,是因为我必须忍辱负重,必须要报复。”在这些话当中,他当然还要加上几句“他奶奶的熊”。大老粗说的话,是绝不会有人怀疑的。现在黑豹已放开了他的臂。现在不走,更待何时? 张大帅拍了拍衣襟,踏着八字脚走过来,眼睛还是不敢往他的兄弟们那边看。但他却在大笑着:“现在时候还早,咱们还可以去再赌一场。”高登冷冷道:“只要你还是肯故意输给我,我总是随时奉陪。”张大帅咯咯的干笑着,笑得实在并不好听。 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听见有个人在呼喊:“等一等!”一个人从黑暗中走出来,却是那位法国律师梅礼斯。张大帅皱起了眉。难道这法国人也想跟着一起走?黑豹会不会再多放一个人?不管怎么样,张大帅现在却不想有人再来多事了,他已经准备不理这个曾经跟他合伙过的法国朋友。 法国人的眼睛却在盯着他,眼睛里好像已布满了血丝。“我只有一句话想问你。”只问一句话,总不会有太多麻烦的。张大帅总算停下脚步,皱着眉道:“什么话?”梅礼斯的脸色苍白,怒声道:“你为什么要他杀死我女儿?”“你他奶奶个熊。”张大帅又开口骂了:“这里又不是他奶奶的法庭,你问个鸟!”梅礼斯瞪着他,眼睛更红。张大帅已扭过头准备走了。突又听见梅礼斯又在大喝:“我还有一句话要告诉你。”张大帅回过头,正准备大骂,但却没有骂出来,因为他已看见梅礼斯手里的枪。那正是他刚才交给这法国人的枪。梅礼斯本已将这柄枪放在桌上,临走时却又偷偷带在身上。 “我要告诉你,”梅礼斯的声音突然也变得非常镇定。“我的枪法的确也很准,现在就要把你打出第二个屁眼来,就在你脸上。”张大帅的脸已扭曲。他已看见他自己的手枪里冒出了火光,也听见了枪声一响。“他奶奶的……”这句话他还没有完全驾出口,他的人已倒了下去,脸上多出的那个屁眼里,鲜血已箭一般标了出来。梅礼斯看着他倒下去,突然疯狂般大笑起来。他大笑着,将手枪插入自己嘴里。接着,又是枪声一响。他的笑声立刻停顿。这一枪也就是这地方最后的一响枪声。现在正是十二点三十九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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