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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亨

  一

  胡彪笑得还太早。他的出手也太晚了!就在这一剎那间,黑豹突然发出野兽般的怒吼。铁钩还嵌在他身上,但绳子却已一寸寸的断了,他的人突然豹子般跃起,双腿连环踢出。胡彪大惊,闪避。但真正打过来的,并不是黑豹的两条腿,而是他的手。一只钢铁般的手。胡彪的人突然间就飞了起来,竞被这双手凭空抡起,掷出了窗户。窗外的惨呼不绝,其中还夹杂着一个人的大喝:“这小子不是人,快退!”然后就是一连串脚步奔跑声,断了的和没有断的长索散落满地。

  黑豹没有追。他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波波。这时他的目光已和刚才完全不同,他漆黑的眼睛里,已不再有那种冷酷之色,已充满了一种无法描叙的感情。那也不知是同情?是友情?还是另一种连他自己都不了解的感情。波波明亮的眼睛里忽然有一阵泪水涌出。“我不该留下你一个人的。”黑豹的声音也变得异常温柔。波波含着泪,看着他。“他们真正要杀的是你,不是我。”“我知道。”“但你还是要来救我。”“我不能不来。”同样简短的回答,同样是全无犹豫,全无考虑,也全无条件性的。这是种多么伟大的感情,波波突然冲上去,紧紧的抱住了他。她嗅到了他的汗臭,也嗅到了他的血腥。汗是为了她流的,血也是为了她流的。为什么?波波的心在颤抖,全身都在颤抖,这种血和汗的气息,已感动她灵魂深处。她已忘了自己是完全赤裸的。她已忘了一切。

  屋子里和平而黑暗。也不知过了多久,波波才感觉到他的手在她身上轻轻抚摸,也不知抚摸了多久。她的手和罗烈同样粗糙,同样温柔。她几乎也已忘了这究竟是谁的手。然后她才发觉他们已回到她的房间,已躺在她的床上。床柔软得就像是春天的草地一样。抚摸更轻,呼吸却重了。她没有挣扎,没有反抗——她已完全没有挣扎和反抗的力量。他也没有说:“我要你。”可是他要了她。他得到了她。

  二

  屋子里又恢复了和平与黑暗。一切事都发生得那么温柔,那么自然。波波静静的躺在黑暗中,静静的躺在他坚强有力的怀抱里。她脑海里彷佛已变成一片空白。过去的她不愿再想,未来的她也不愿去想,她正在享受着这和平宁静的片刻。风在窗外轻轻的吹,曙色已渐渐染白了窗户。这岂非正是天地间最和平宁静的时刻?黑豹也静静的躺在那里,没有说话。他心里在想着什么呢?是不是在想着罗烈?

  “罗烈,罗烈……”草地上,三个孩子在追逐着,笑着……两个男孩子在追着一个女孩子。“你们谁先追上我,我就请他吃块糖。”他们几乎是同时追上她的。“谁吃糖呢?”“你吃,你比我快了一步。”这是小法官的最后宣判。所以他吃到了那块糖。可是在他吃糖的时候,她却拉起了罗烈的手,又偷偷的塞了块糖在他手里。傻小子并不傻,看得出那块糖更大。他嘴里的糖好像变成苦的,但他却还是慢慢的吃了下去。一样东西无论是苦是甜,既然要吃,就得吃下去。这就是他的人生。

  风在窗外轻轻的吹,和故乡一样的春风。波波忽然发现自己在轻轻啜泣。她忽然想起了许多不该想,也不愿想的事,她忽然觉得自己对不起一个人。一个最信任她的人。“我一定回来的。”“我一定等你。”可是她却将自己给了别人。她悄悄的流泪,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可是他已发觉。“你后悔?”波波摇头,用力摇头。“你在想什么?”“我……我什么也没有想。”“可是你在哭。”“我……我……”无声的轻哭泣,忽然变成了痛哭。她已无法再隐藏心里的苦痛。

  黑豹看着她,忽然站起来,走到窗口,面对着越来越亮的曙色。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当然知道,也应该知道。天更亮了。他痴痴的站着,没有动,外面已传来这大都市的呼吸,传来各式各样奇怪的声音。他没有动。波波的哭声已停止。他还是没有动,也没有回头。他的背宽而强壮。背上还留着铁钩的创痕——他心里的创痕是不是更深?

  波波看着他,忽然想起了那块糖。那次的确是他快一步,但她却将一块更大的糖偷偷塞给罗烈。她忽然觉得她对他一直都不公平,很不公平。他对她并不比罗烈对她坏,可是她却一直对罗烈比较好些。在他们三个人当中,他永远是最孤独、最可怜的一个。可是他也从无怨言。无论什么事,他都一直在默默的承受着。现在她虽然已将自己交给了他,但心里却还是在想着罗烈。他明明知道,却也还是默默承受,又有谁知道他心里承受着多少悲伤?多少痛苦?波波的泪又流下。她忽然觉得自己对不起的并不是罗烈,而是这孤独而倔强的傻小子。

  “你……你在想什么?”“我什么都没有想。”黑豹终于回答。他还是没有回头,但波波却已悄悄的下了床,从背后拥抱着他,轻吻着他背上的创伤。“傻小子,你真是个傻小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你想错了。”她喃喃轻语,扳过他的身子,“现在我除了想你,还会想什么?”黑豹闭上眼睛,却已来不及了。波波已发现了他脸上的泪光。他已为她流了汗,流了血,现在他又为她流了泪,比血与汗更珍贵的泪。这难道还不够!一个女孩子对他的男人还能有什么别的奢望?她突然用力拉他。她自己先倒下去,让他倒在她赤裸的身子上。这一次她不但付出了自己的身子,也付出了自己的情感。这一次他终于完全得到了她。没有条件,没有勉强。可是他的确已付出了他的代价。

  三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灿烂而辉煌。“明天”,已变成了“今天”。波波翻了个身,背脊就碰到了那一大串钥匙。这钥匙最少也有三四十根,又冷又硬,平时黑豹总是拿在手里,睡觉时就放在枕头下。现在钥匙却从枕头下滑了出,戳得波波有点痛。她反过手,刚摸着这串钥匙,想拿出来,另一只手立刻伸过来抢了过去。黑豹也醒了。他好像很不愿意别人动他的这串钥匙,连波波都不例外。

  波波噘起了嘴:“你为什么总是要带着这么一大把钥匙。”“我喜欢。”黑豹的回答总是很简单。但波波却不喜欢太简单的回答,所以她还要问,“为什么?”黑豹的眼睛看着天花板,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记不记得钱老头子?”“当然记得。”钱老头子也是他们乡里的大户,黑豹从小就是替他做事的。“他手里好像也总是带着一大把钥匙。”波波忽然想了起来。黑豹点点头。

  “你学他?”波波问。“不是学他。”黑豹沉思着:“只不过我总觉得钥匙可以给人一种优越感!”“为什么?”“因为我觉得钥匙的本身,就象征着权威、地位和财富。”黑豹笑了笑:“你几时看见过穷光蛋手里拿着一大把钥匙的?”波波也笑了:“只可惜你这些钥匙并没有箱子可开,都是没有用的。”“没有用?”黑豹轻抚着她:“莫忘记它救过你两次。”“救我的是你,不是它。”“但钥匙有时也是种很好的暗器,至少你可以将它拿在手里,绝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我还是不喜欢它。”波波是个很难改变主意的女孩子。“那么你以后就最好不要碰它。”黑豹的口气好像忽然变得很冷。

  波波的眼睛也在看着天花板。她心里在想,假如是罗烈,也许就会为她放弃这些钥匙了。她不愿再想下去。女孩子是种很奇怪的动物,就算她以前对你并没有真的感情,但她若已被你得到,她就是你的。那就像是狼一样。母狼对于第一次跟它交配的公狼,总是忠实而顺从的。“起来。”黑豹忽然道:“我带你到我那里去,那里安全得多。”“只要有你在身旁,无论在什么地方,岂非都一样安全。”波波的声音很温柔。“只可惜我不能常常陪着你。”“为什么。”黑豹的回答只有三个字。“金二爷。”这就是黑豹的唯一的理由,但这理由已足够。金二爷永远比一切人都重要。为了金二爷,任何人都得随时准备离开他的父母、兄弟、妻子和情人。

  四

  金二爷斜倚在天鹅绒的沙发上,呷着刚从云南带来的普洱茶。现在刚七点,他却已起来了很久,而且已用过了他的早点。他一向起来得很早。他的早点是一大碗油豆腐线粉,十个荷包蛋,和四根回过锅的老油条,用臭豆腐乳蘸着吃。这是他多年的习惯。他是个很不喜欢改变自己的人,无论是他的主意,还是他的习惯。都很难改变。甚至可以说绝不可能改变。他意志坚强,精明果断,而且精力十分充沛。从外表看来,他也是个非常有威仪的人。这种人正是天生的首领,现在他更久已习惯指挥别人,所以虽然是随随便便的坐在那里,还是有种令人不敢轻犯的威严。

  他旁边另一张沙发上,有个非常美丽,非常年轻的女人。她就像是只波斯猫一样,蜷曲在沙发上,美丽、温驯、可爱。她的身子微微上翘,更显得可爱,大而美丽的眼睛里,总带着种天真无邪的神色,但神态间却又有种说不出的媚力。她正是那种男人一见了就会心动的女人。现在她好像还没有睡醒,连眼睛都睁不开。可是金二爷既然已起来了,她就得起来。因为她是金二爷的女人。

  一个垂着长辫子的小丫头,轻轻的从波斯地毯上走过来。“什么事?”金二爷说话的声音也同样非常有威仪的。“黑少爷回来了。”“叫他进来。”沙发上的女人眼睛立刻张开,身子动了动,像是想站起来。“你坐下来,用不着回避他。”“可是……”“我叫你坐下来,你就坐下来。”金二爷沉着脸,道:“他对我比你对我还要忠实得多,你怕什么?”波斯猫般的女人不再争辩,她本来就是个很温驯的女人。她又坐下。紫红色的旗袍下摆,从她膝盖上滑下来,露出了她的腿。她的腿均匀修长,线条柔和,雪白的皮肤衬着紫红的旗袍,更显得有种说不出的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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