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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〇


  胡不愁耸然动容,失声道:“他老人家说了些什么?”

  梅谦道:“他自白衣人剑下重生后,便苦苦研究白衣人的武功路数,皇天不负苦心人,这许多年来,他终于研究出白衣人武功的破法,只是他心感白衣人剑下留情之恩,是以从不肯将此破法说出。”

  胡不愁道:“但——但他老人家又怎会告诉了你?”

  梅谦道:“只因我见着他时,他正要以身赴险,此去生死存亡,实不可卜,为了他唯一的孙子方宝玉,他才将这秘密向我说出。”

  胡不愁道:“为了宝儿?”

  梅谦道:“只因方宝玉已被当今天下武林公认为白衣人的对手。”

  胡不愁道:“既然如此,他老人家为何却向你——前辈说——”

  梅谦截口叹道:“他若将此秘密说与方宝玉,岂非有负白衣人之恩情,但我——唉,我与白衣人也是好友,他向我说出这秘密,只是要我速至东瀛,劝阻白衣人——白衣人若知道中原武林已有人能破解他的武功,只怕便会打消重来中原,以血洗剑之意,那么不但宝玉得救,江湖也可免遭此劫。”

  胡不愁动容道:“但——但前辈你——”

  梅谦道:“我受他重托之后,立刻兼程东来,谁知在船上便被人误解,我苦于不能解释,便只有——只有——”胡不愁缀然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前辈当真是英雄。”

  梅谦惨笑道:“英雄?英雄又如何?一场惨杀之后,接着又是一场风暴,然后,又遇着个豺狼野兽般的怪人。”

  胡不愁苦笑道:“那,那是伽星大师。”

  梅谦失声道:“哦!原来是他。”默然半晌,终于又道:“我虽被他一掌震昏,其实却未负伤,醒来后立刻与公孙红乘涨潮时将船驶走,驶向东瀛。”

  胡不愁道:“那公孙红——”

  梅谦叹道:“我为了要避免他再加阻挠,只有将这秘密隐约透露一些给他,他果然立刻以全力助我,却不想我等还未到东瀛,便已在海上遇着了白衣人。”

  胡不愁忍不住道:“但前辈又怎知那船上是白衣人?”

  梅谦道:“敢以孤舟横渡怒海的,除了他还有谁?”

  胡不愁长叹一声,俯首道:“不错!”

  梅谦道:“我唤他上船,婉转向他说出,中原已有他武功之破法,劝他打消再至中原之意,原船重返东瀛。”

  胡不愁道:“他——他怎么说?”

  梅谦长叹道:“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向我冷笑。”

  胡不愁黯然道:“我可想得出他那冷笑的模样。”

  梅谦满面冷汗,断续着道:“这冷笑无异是逼我出手,我本也有恃无恐,谁知——白三空虽已研究出他武功的破法,但这几年来,他却又早已将这破绽弥补。唉!此人剑法之奥妙,于今已真可称是天衣无缝。”

  胡不愁又垂下了头,默然半晌,喃喃道:“前辈一败,他自然也不肯放过公孙红了。”

  梅谦惨然道:“我死不足惜,只可惜中原武林——”

  水天姬忽然道:“中原武林真的再无人是他敌手?”

  梅谦道:“直到此刻,我委实想不出谁是他敌手?”

  水天姬道:“那方——方宝玉——”

  梅谦叹道:“那方宝玉之武功,虽已妙参天理,却可惜炉火尚未纯青,尚不足与白衣人那千锤百炼的剑法相比。”说到此刻,他每说一个字,都不知要费多少气力,他每说一个字,身子都会起一阵颤抖。

  水天姬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再也说不出话来。她耳畔似乎已听得白衣人那冷漠的语声:“七年后重来,以血洗剑上之辱。”她眼中似已瞧见中原武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梅谦的胸膛急速地起伏着,呼吸已越来越短促,在说过这许多话后,他残余的生命,便已所剩不多。

  胡不愁喃喃道:“但家师所研究出的那破法,想来毕竟还是有些用的,是以前辈在白衣人那致命的一剑下,还能不死。”

  梅谦道:“正——正是——”

  胡不愁道:“不知前辈可否将那破法说出?”

  梅谦道:“自——自然可以,只——只是——我——”那种精奥的武功,又岂是三言两语所能叙出,此时此刻的梅谦,又怎有精力再说下去。

  胡不愁也已瞧出此点,沉吟半晌,断然道:“前辈先将家师的去处说出,弟子再去问家师也是一样。”

  梅谦道:“但——但愿他——未死——他——他已去——白水宫,”

  胡不愁失声道:“白水宫。”

  水天姬也变了颜色,颤声道:“他——他老人家为何要去白水宫?”梅谦道:“只因为他——他的——”

  “他的”什么?梅谦永远说不出了。

  ***

  夜色,笼罩了海洋。

  没有灯,胡不愁与水天姬,静静的坐在黑暗中,船在飘荡,海浪在起伏,他们都只是坐着不动。他们也不知已坐了多久。胡不愁突然喃喃道:“他的什么?梅谦想说的,莫非是‘他的孙子’?莫非宝玉已去了白水宫?而且已陷身其中,是以他老人家赶去施救。”

  水天姬没有说话——她还能说什么?

  胡不愁喃喃又道:“但愿他还未死——梅谦既说‘但愿’,他老人家想必危险甚重,那么,宝儿——宝儿岂非更——”

  水天姬突然嘶声道:“你莫要说了。”

  胡不愁说道:“是,我不说了。”

  水天姬道:“有些话,你不说我也知道。”

  胡不愁凄然笑道:“你——你知道?”

  黑暗中,他瞧不见她的面容,尚瞧得见那双销魂的眼睛——这双眼睛里,此刻已满贮晶莹的泪珠。

  水天姬幽幽道:“你放心,我虽然——虽然对你好,但——但你师傅在白水宫,若有三长两短,你就永远不要再见我,我——我绝不怪你。”

  胡不愁垂下了头,默然良久,方自黯然道:“谢谢你。”他垂下头,只因他不愿被水天姬瞧见他目中泪珠,但“谢谢你”这三个字中的辛酸,又有谁听不出。谢谢你,谢谢你的体谅与了解,谢谢你为我的委曲与忍受,谢谢你——虽然我的心也碎了。还得谢谢这黑暗,隐藏了叙不尽的悲痛,流不尽的眼泪,虽然黑暗可令死亡变得可爱,生命变为痛苦。

  两人就这样坐在黑暗中。又不知过了多久,胡不愁突然冲出去,掌住了舵。

  但天上却无月色星光。白天风向不定,晚上没有星光。他们竟在海上迷失了方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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