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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昔日锦绣富丽的船舱,今日已布满愁云惨雾。少女们围着紫衣侯,小公主跪在他足下,方宝儿、水天姬、胡不愁,远远站在一边。“紫髯龙”寿天齐站在舱外,不敢进来。

  四下寂无人声,唯有轻轻的啜泣。紫衣侯双目阖起,面容亦是十分凄惨,频频长叹道:“七年之后——白衣人重来之日——唉!”

  铃儿流泪道:“侯爷请安静休养,说不定伤势会好转来的,又何必为七年后的事如此忧郁?”

  紫衣侯霍然张开双目,厉声道:“我一身之生死,又有何足惜?怎能将天下武林同道,置之不顾?”

  方宝儿见他垂死之际,独自念念不忘那七年后已与他毫无关系的武林劫难,而完全未将自己生死之事放在心里,这是何等伟大的胸襟!方宝儿但觉一阵热血冲上心头,暗道:“这才不愧是以天下为己任的大英雄,大豪杰!我长大若能像他,才不愧生而为男子汉。”

  铃儿也垂下了头,还是忍不住低泣着道:“现在不如他的人,再练七年武功,或者能胜过他也未可知,侯爷你又何苦——”

  紫衣侯长叹截口道:“放眼天下英豪,纵然再练七年武功,也无一人能胜得过他。何况,以他如此沉迷武道之人,再练七年武功,那进境又岂是别人所能梦想?只可惜大哥他已——唉!”叹息一声,住口不语,只是微微皱起双眉,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极为难以解决之事。众人也不敢打扰他,各自黯然流泪。只有方宝儿小脸挣得通红,心里彷佛充满了激动。突听紫衣侯大喝一声:“是了!”

  大家心头齐地一震,只道他终于找出了战胜白衣人之道,那知紫衣侯目光四扫一眼,却只说:“谁会下棋?”

  铃儿怔了一怔,道:“我们都会——”

  紫衣侯微微一笑道:“你们棋路,都已在我胸中,我便是不看棋盘也能与你们对着,那怎么行?”胡不愁恭声道:“小子也曾学过。”紫衣侯道:“你且陪我走一局。”

  众人虽不懂他在此时此刻,怎会还有下棋的兴致,但见他兴致勃勃,也不敢询问,当下摆好棋盘。

  紫衣侯斜坐在榻上,似是极为兴奋,落子极快,胡不愁毕恭毕敬,立在榻前,神情虽恭谨,但棋路却丝毫不让。只因他已猜出,紫衣侯要他下棋,此举必有深意,而他于棋道也素有心得,不过半个时辰,两下落子都已极多。

  紫衣侯面上忽而微笑,忽而皱眉,忽似苦思不解,忽似深有会心,正如他昔日瞧那枯枝切口时神情一般无二。但他面色却更是苍白,目光也更是无神,下到第四十九手时,他似是遇着僵局,皱眉苦思良久,犹未落子,喘息越来越是急剧。身子忽然向前一倒,将棋盘都撞翻了,棋子都落了下去。

  紫衣侯竟似十分着急,道:“可惜可惜,这如何是好?”

  胡不愁道:“无妨!”不动声色,将棋子都拾了起来。一粒粒放上了棋盘,每粒棋子步位,竟都与方才分毫不差。

  少女们见他貌不惊人,谁也想不到他竟有如此惊人的记忆之力,此刻面上都不禁露出诧异之色。

  紫衣侯目光中虽也有惊奇赞赏之意,但只瞧了他一眼,便立刻凝注着棋局,手中拈着粒棋子,竟始终放不下去。

  胡不愁心中不觉暗暗奇怪,只因这着棋的棋路本来简单得很,他实在猜不出紫衣侯如此高手怎会也举棋不定。

  突听紫衣侯长长叹息一声,伸手拂乱了棋盘,长叹道:“我苦思之下,只觉那白衣人剑法实是有些地方与棋道相通,便想在下棋时将他剑法之秘密窥破一二,唉!我若能再活三五十天,或者能将这秘密瞧出也未可知,但此秘密,实是绝无可能的了。”

  方宝儿暗恨忖道:“老天真是不公道,非要叫有用的人死,没有用的人活在世上,唉,我若能替他死,那就好了。”

  过了半晌,紫衣侯望着胡不愁缓缓又道:“但这局棋终非无用,教我知道了你竟有如此惊人的记忆之力,似你此般才情,怎能淹没?”自怀中取出了一柄奇形钥匙,沉声接道:“我书房中藏有天下一百九十三家秘门秘谱,唯有此钥能开启那书房门户,你且去吧!”

  胡不愁骇然道:“小——小子怎敢担当?”

  紫衣侯道:“此钥武林中人确是梦寐求之不得,如今我将之传你,只因唯有你或者能将所有剑谱完全记住。”

  胡不愁又惊又喜,也不知该说什么,唯有拜倒在地,双手接过,只觉这钥匙虽小,份量却有泰山般沉重。

  紫衣侯仰天长叹一声,黯然道:“只是你纵然将天下剑术全都学会,却仍然不是那白衣人的对手!”

  方宝儿忽然大声道:“既然别的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就由我来作他对手好了,七年后他再来,我就将他打跑!”紫衣侯微觉惊奇,微觉好笑,道:“你?你可会武功?”

  方宝儿摇头道:“不会。”

  紫衣侯目光闪动,道:“你不会武功,怎能作他对手?”

  方宝儿挺起小小的胸膛,大声道:“我虽不会武功,也不愿学武功,但这件事别人都办不到,当然只有我来做了。”他说得声节铮锵,绝无猜疑,他小脸上看来虽仍充满稚气,但神情间却已凛然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那等英雄与高僧舍生取义的气概。教人丝毫不敢因他年龄幼小而轻视于他。

  紫衣侯凝目望了他半晌,缓缓道:“世上千万成名英雄都做不到的事,你凭什么能做得到?”

  方宝儿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想那白衣剑客也是个人,我也是个人,凭什么说我必定胜不了他?”

  紫衣侯目光更是和缓,但伸情却突变严厉,厉声道:“小小年纪,便学会大言欺人了么?”反手一掌,打了过去。他虽已重伤,但这一举击出,方宝儿焉能闪避?竟被他打得跌倒地上。众人瞧着又是怜悯,又是吃惊,面上都不禁变了颜色,只因人人都早已对方宝儿大有好感。胡不愁关系与宝儿最深,此刻却偏偏神色不变,反似有些欢喜。水天姬本已变色,瞧了胡不愁一眼后,面上竟也露出喜色。

  只见方宝儿翻身跃起,面上竟也全未变色,紫衣侯望着他冷冷道:“本座打你,你可服气?”方宝儿道:“不服气!紫衣侯道:“你可是想打回我一掌,又不敢动手?”

  方宝儿道:“我不是不敢打你,而是不能也不忍打你。只因你年纪比我大,又是万人称道的英雄,我便当尊你三分,再加上你此刻正在病中,我又当让你五分,你打我一掌,我虽不服气,也只好认了。”他面无惧色,侃侃而言,铃儿、珠儿与一些少女们都已瞧得出神,只因她们跟随紫衣侯多年,倒真未瞧过有一人敢对紫衣侯如此说话。

  紫衣侯面色深沉,道:“这些只不过是你的借口而已,其实你既非不能,亦非不忍,而是不敢!”

  方宝儿突然笑道:“你说的也有些不错,我既非不能,亦非不忍,只是我根本不想而已。”紫衣侯道:“这是什么话?”

  方宝儿笑道:“你面孔虽凶,眼睛却不凶,你方才打我,绝不是真心要打我,想来不过是要试试我而已。”

  紫衣侯又瞧他半晌,突然放声大笑道:“好孩子——好——”他实是伤势严重,笑了两声,便咳嗽不止,但咳嗽一停,他便又接着道:“你明辨是非,绝不妄动,可以算得是‘智’,意存忍让,敬老怜弱,可以算得是‘仁’,临危不惧,慷慨赴难,可以称得是‘勇’,似你这样智、仁、勇,三者俱备的孩子,我生平倒只见过你一个。”

  方宝儿暗暗忖道:“你终年在海上,自然见不着了。”但别人责骂于他,他便可挺胸而言,此刻别人称赞了他,他反而讷讷说不出话来,连小脸也红了。胡不愁与水天姬对望一眼,水天姬暗暗忖道:“这大脑袋真是沉得住气,我方才若非见了他神情,还真当紫衣侯是真的对宝儿动怒了。”

  水天姬眼角一直瞟着胡不愁,胡不愁却早已转开目光,只是在心中暗暗忖道:“这鬼精灵眼角一直瞟着我,不知在想些什么?难道他见我方才能猜着紫衣侯的用意,而对我起了钦佩之心?”想到这里,嘴边不禁露出微笑。那知水天姬见他露出笑容,突然低低骂了一句:“死大头!”这句话别人自然听不到,唯有胡不愁听得直翻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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