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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原来那马脸岑陬竟乘着众人俱未留意时,跨上了胡不愁骑来的汗血马,飞驰而去。他本自大宛国来,骑术自是精绝。木郎君飞身追出,跃上了另一匹汗血马,几条大汉奔扑过去,要待拦阻,木郎君几曾将这些人瞧在眼里,挥臂一抡,四、五条大汉一齐扑地跌倒。

  木郎君大呼道:“所约之事,切莫忘了——”呼声未落,蹄声已远,两匹马一前一后,都已走得不知去向。马良顿足:“可惜可惜,汗血马——唉!”

  胡不愁含笑道:“本非你我之马,丢了有何可惜?马兄大好男儿,怎地对得失之间,看得如此严重?”

  马良怔了一怔,呆望着胡不愁面上开朗的笑容,长叹道:“胡大侠心胸如此开阔,好教马某惭愧!”

  这一阵骚动,白衣人始终浑如不觉,良久良久,方自缓缓长身而起,道:“以剑作书之人,此刻在那里?”王半侠道:“东海之滨。”

  白衣人道:“相烦带路。”

  胡不愁接口道:“在下愿效微劳。”

  白衣人瞧他一眼,道:“好,走!”举步定向厅门,突又转身道:“武道精神,有如登峰,既有巅峰可登,他山不登也罢——”语声突顿,向胡不愁微一招手,大步行出,大汉们纷纷闪开道路,只见他乱发飘飞,容色如石,每走一步,相隔仍是一尺七寸,似是世上无论任何事,都休想将他那钢铁般的意志改动分毫,更休想拦阻他登上武道巅峰之路。

  胡不愁别过众人,相随而去。

  铁温候大声道:“东海这一战,必定冠绝千古,铁某万万不愿错过,此刻便要追将去了。”

  彭清道:“这一战谁也不愿错过,幸好敝庄还有良马,可供代步,你我众兄弟,不如一齐快马赶去。”

  王半侠含笑截口道:“我平生不惯骑马,可要先走一步了,一路上还可将此消息散布出去,多约江湖同道去观战,也好为紫衣侯助一助威风。”众人正待站起相送,那知风声过处,王半侠便已远远去了。

  ***

  “东海之滨,双剑争锋!紫衣白袍,孰为剑雄?”

  当世第一剑客紫衣侯与连创江湖数十高手的白衣怪剑客比剑之消息,有如风吹雨露,立时便传遍江湖。

  郾城“岳家枪”高手“九花枪”岳雄正在饮酒,听见这消息,立刻抛下酒杯,夺门而出,赶赴东海,连约来的朋友都未打声招呼。

  赊旗镇“快马双鞭”呼延寿,正在精赤着上身洗马,听见这消息,立刻抓起衣衫,飞身上骑,连马鞍都未配上。

  正阳关“龙虎刀”屠正方饭后闲步路上,瞥见呼延寿快马奔过,问出了消息,立刻飞身跃上呼延寿马股,同骑而去,连家人都未打招呼,田家庵“卧虎”田通也恰在正阳关宴客,在酒楼上听到呼延寿说出的消息,立刻自窗口掠出,跳上一匹停在酒楼前的健马,也不管马是谁的,便打马追去。

  芜湖大豪“快手分金”隋如平,与“飞刀将”杨世义,为了争夺米市,正自各率弟子,要一拼生死,听见这消息,两人斗志全消,竟同登一辆马车,同车而去,在车上三言两语,便将一场流血惨斗消弭于无形。

  有人自快马口讯获知这消息,有人自飞鸽传书获知这消息,白衣人与胡不愁还未出豫境,这消息却已远至海滨。

  一路上武林英豪,只要听到这消息,当真是酒客抛杯,赌徒散局,纵然抛下一切,也要去瞧瞧这一场百中罕遇的大战。

  海盗之雄“紫髯龙”寿天齐,早已算定各路英维,俱将赶来东海,早已连夜在海滨搭起了百十间木屋,但只要来迟一步,仍是无屋可居,也不知有多少平日养尊处优之人,为了要一睹此战,不惜幕天席地。

  不数日间,东海之滨便已是冠盖云集,群英毕至,遥望海中,那五色锦帆,映着日色,更是光辉夺目!

  ***

  日色将暮,荒原辽阔。白衣人与胡不愁已渡过汝河。

  一路上白衣人俱行荒野,不走大路,他生命果似全已献于武道,别的一切都不在乎。他若走得累了,立刻躺下就睡,纵是荆棘丛中,他也不顾,他若走得饿了,便弹石射些飞鸟走兽,生裂而食。

  这种露宿荒野,茹毛饮血的原始生活,若是换了别人追随于他,当真连一天也过不下去。但胡不愁天性奇特,只要白衣人能睡的地方,他便也能呼呼大睡,只要白衣人能吃的,他也能生吞活剥,照样吃下,白衣人面容石像般冷漠,他面上却能终始带着笑容,白衣人数日不开口说话,他也不觉难受。

  ***

  这一日渡过汝水,两人自凌晨走到薄暮,白衣人虽仍行所无事,胡不愁已是气力将竭,勉强支持。但他纵然走得不能举步,仍是面带微笑,绝不叫苦,白衣人瞧他一眼,竟然顿住脚步,缓缓坐下。

  胡不愁暗中松了口气,仰天卧倒,但觉四肢松散,端的是说不出的舒服,纵然给他万两黄金,他也不愿再走一步。

  只见白衣人忽然仰天长叹一声,道:“白三空,好汉子!”

  胡不愁与他同行至今,听他第一句话,便是夸奖自己的师傅,不禁又惊又喜,吶吶地不知该如何答话?过了半晌,白衣人缓缓又道:“你也不错。”

  这短短四字说自白衣人口中,那当真比别人口中的千言万语还要珍贵了,胡不愁吶吶道:“多——多谢!”

  白衣人仰望穹苍,再不说话,胡不愁也不敢惊动于他。

  这时,暮云已重,天色苍暝,大地充满萧索之意,晚风吹动他乱云般披发,也不知他心里在想些什么?苍茫暮色,辽广荒野,坐着这冷漠的白衣人,这景象当真说不出的凄凉,也衬得他更是孤单寂寞。

  胡不愁望着他石像般的侧影,心中不觉感慨丛生,暗叹道:“他一生难道都是如此寂寞?他难道没有一个亲人朋友?他这一生中,究竟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唉!他纵能上达武道巅峰,又有谁能分享他的成功?又有谁能分享他的光荣?只不过令他寂寞更加深重而已!”

  一时之间,胡不愁但觉这白衣人谜一般的生命中,实是充满着悲哀与不幸,他武功纵然辉煌,人生却是黯淡的灰色。突听白衣人沉声作歌,歌道:“天暝暝兮地无情,志难酬兮气难平,独佩孤剑兮,走荒瀛——”歌声低沉悲壮,一种英雄落魄之情,令人闻之,但觉悲从中来,不能自已。

  胡不愁忍不住长长叹息一声,道:“阁下独立异行,本是自求寂寞,以阁下才情,何必如此自苦?”

  白衣人也不答话,过了良久,方自缓缓道:“此乃先父之歌——”他胸有积郁,要一吐为快,但语声却戛然而止。

  胡不愁黯然一叹,似已从白衣人谜一般身世中,寻出了一丝头绪,当时试探着道:“令尊必非常人,非常人必有非常之遇?”

  白衣人又自默然良久,缓缓道:“先父世之奇才,兼通百技,唯因如此分心,武功难求精进,是以一生中战无不败,落魄潦倒,受尽世人冷眼,终至飘洋远引,多年去——”似觉话已说得太多,语声又自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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