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古龙 > 浣花洗剑录 | 上页 下页
一八


  只听一人冷冷道:“让这匹马先说吧!”语声生硬冷涩,方宝儿一听入耳里,心头就是一跳:“原来木郎君也来了!”接着立刻恍然忖道:“原来小公主的爹爹就是五色帆船——不知大头叔叔来了没有?——但他若来了,我又该怎样出去见他?”一时间心中又惊又喜,又是发愁。

  那马嘶般语声怒喝道:“木头人,你是在说某家?”

  木郎君的声音道:“你吃不吃草?”

  铃儿掩口轻笑,马嘶般语声狂吼起来,道:“你——你吃——”他平生不愿吃亏,此刻真想反唇相讥,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终于只是怒吼道:“你出来!”一条人影,随声而出。

  这一下方宝儿可终于瞧见他了,只见他穿着一件五花锦袍,身子枯瘦颀长,背却是驼的,上半个身子佝在前面,一张脸几乎长达一尺五寸,此刻盛怒之下,鼻孔里咻咻地喘气,那模样委实和一匹马毫无两样,方宝儿想想木郎君骂他的话,再瞧瞧他的模样,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木郎君冷笑道:“这里可是你寻事的地方么?”

  马面人双臂一伸,周身骨格,连珠轻响了起来,嘶声道:“你不出来,某家抓你出来!”张出双手,一步步走了过去。

  方宝儿暗道:“他要在这里打架,紫衣侯难道也懒得管么?”其实心里却也想瞧瞧这匹马和那木头人打上一架。但忽然间,方宝儿眼睛一花,已有个圆圆的、金光闪闪的东西挡住了马脸人的去路,再仔细一瞧,这圆圆的东西却只是个又矮又胖,头戴金冠,身穿金袍,面容也生得奇形怪状的人。

  只见他人虽长得富富泰泰,神情却是愁眉苦脸,方宝儿暗笑忖道:“此人似是一天到晚都在想着心事,却不知怎会生得这么胖的?”

  金袍人缓缓道:“古多争先之辈,抢后之人,吾未之闻也,老兄何其迂乎?吾辈先说又有何妨哉?”

  马面人恨恨道:“但这木头——”

  金袍人道:“君子复仇,三年未之晚也,老兄若要锯木,何苦争此一日哉,然乎?然乎?”

  屏风后,紫衣侯忽然长叹道:“铃儿,这两人若再争吵,就拿他去换些美酒来罢!”

  铃儿道:“是——”却已笑得直不起腰来。

  方宝儿先还不知她笑的什么,突然想起李白那句名诗:“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去换美酒。”瞧瞧那马儿的五花袍,又瞧瞧那金袍胖墩墩的身子,方自恍然:“呀!五花马,千金裘,妙极,妙极——”虽然勉强忍住了笑,肚子已是发痛,再看小公主也已弯下腰去,小脸挣得通红——要想忍住笑,实比忍住哭困难得多。

  金袍人既不笑,也不怒,正色道:“吾等远自大宛而来,君侯岂能将吾等换酒乎?——”

  铃儿娇笑道:“好了好了,你们远自异邦而来,带的什么礼物,请拿出来,有什么事,也请快说吧!”

  方宝儿恍然忖道:“难怪这些人说话奇怪,生像也奇怪,原来竟非我黄帝子孙,却不知他们求的是什么?”

  只见金袍人不慌不忙,自怀中掏出一块白罗帕,雪白的手帕上,都沾满了一点点桃花斑,有如血渍一般。铃儿皱眉道:“这是什么?”

  金袍人道:“自汉以来,吾大宛之马便为马中之尊也,汉武大皇帝御口以‘天马’两字封之,此罗帕上之桃花斑者,即为吾大宛贰师城所产汗血宝马之汗也,吾邦国主今欲以牝牡天马三对致送与侯爷阁下。”

  方宝儿熟读汉史,知道当年汉武帝曾为求此马不可得,而于太初元年令李广利率十万之师攻大宛,大败而回后,武帝不惜又出兵十八万,后虽获胜,但所损失的人力、财力、物力已是不可胜数,始得汗血马。由此可见,这大宛汗血马实是名贵之极。今大宛国主竟以三对天马来赠,所求自非等闲,就连那些少女们听得这“汗血宝马”四字,也不禁为之耸然动容。

  铃儿含笑道:“想不到连大宛国主,都有事相求于我家侯爷,但马在那里?你单给咱们瞧瞧马汗可是不成呀!”金袍人道:“老兄汉语流利,老兄叙之可乎?”他方才说了这段话,似已绞尽脑汁,圆脸上挣满了汗珠,此刻便要那马脸人来代劳了。

  铃儿道:“你早该让他说啦,喂,说吧!”

  马脸人道:“天马三对,俱已运至滨海之处,由我大宛国十八勇士看守,随时俱可牵来。”伸手一指金袍人,接着道:“此乃吾家甘孙,自居第三国师之位,此番吾等东来,只因吾国大君久仰尊侯剑法天下第一,是以欲请尊侯至吾国任第一国师尊位,传授剑术于吾国,第一国师采高位尊,仅居大君之下,此实乃尊侯无上之荣幸,想尊侯——”

  话犹未了,紫衣侯突然轻叱一声,道:“瞧你言语模样,似乎也是汉人,是么?”语声严厉,已非方才懒散的腔调。

  马脸人拼命想挺起胸膛,但却仍是驼的,口中道:“某家昔日为汉人,但身受大君之恩,已拜在大君膝下——”紫衣侯厉喝道:“想不到堂堂炎黄子孙中,也有你这样的无耻败类,竟忘了自己的祖宗,其心可卑,其行可诛,本侯若不念在你今日是客,早已取你首级,但你下次若被本侯遇着,哼!休想活命!”

  马脸人本是洋洋得意,此刻却被这番话骂得面色一阵青一阵白,方宝儿在一旁听得又是高兴,又是痛快,几乎忍不住要鼓起掌来,暗道:“这紫衣侯端的是位大义凛然,气节磅礴的大英雄、大豪杰,我炎黄子孙若都有他这股民族气节,何愁四夷不归?”

  金袍人满头俱是汗珠,讷讷道:“但——汗血——”紫衣侯怒道:“你当本侯是何等人物?回去转告你家大君,莫说三对天马,便是三千对,三万对,也休想将本侯买动!”

  金袍人面色如士,道:“这——这——”

  突然间,一个身穿白袍,黄发碧目之人纵身跃了出来,身法奇诡,怪异绝伦,看来有如兔跃狸纵一般,但却轻灵迅快已极,只听他哈哈笑道:“紫衣侯海上不睡马,马不用,你求不行,我送有用,求可以。”此人汉语更是糟透,不但口音生硬,而且语句都无法连贯。

  但舱中俱是聪明绝顶的人物,闻言已知他意思乃是说:“紫衣侯终年身居海上,不用骑马,你送的既是无用之物,所求自然不能如意,我送的却是紫衣侯有用之物,所求必能如意。”听虽听得懂,但人人都不禁笑出声来。

  那碧目之人只当别人俱都赞他话说得对,笑得比谁都得意,又道:“我,居鲁士,安息来的,(安息即今之伊朗、波斯)带来很多礼物,都是我的大王的,我是大王的——的——的——”他一连说了三个“的”字,也想不到“使臣”两字该如何说法,方宝儿真替他着急,恨不得代他说出来算了。

  突听舱外一阵骚动,又有一个黄发白袍之人跃了进来,也是波斯人的打扮,身法亦是怪异已极,一纵入舱,便大叫道:“我,居鲁大士,是大王的使臣,你是什么东西——”此人言语也生硬,但终是说出了“使臣”两字。

  居鲁士满脸吃惊之色,道:“你,从那里来的?”

  那居鲁大士道:“我,安息大王叫我来的,还带来礼物。”双手一拍,四个白衣黄发人抬着两只大箱子走了进来。

  居鲁士叽哩咕噜,说了一连串波斯语,居鲁大士却道:“在汉人地方,不能说人听不懂的话。”

  居鲁士又着急,又跺足,道:“这礼物是我带来的,我——我是使,你不是——”居鲁大士道:“你吃屎,我不吃。”

  这两人一扰一闹,众人已是笑得直不起腰来,却又不禁吃惊诧异,这安息使臣,怎会弄出两个人来互争真假?

  铃儿大叫道:“我家侯爷已被你们吵得头痛了,你俩人如要争论,到一边去,吵个明白再来!”

  居鲁大士道:“不错不错——”拉着居鲁士,走到一旁,两人叽哩咕噜,又吵又闹,居鲁士只是跳脚,突觉胁下一麻,身子立刻软绵绵不能动弹,居鲁大士笑道:“好,你知道错,不吵了,坐着休息休息吧!”将居鲁士一推,居鲁士身不由主,倒在角落里坐下,瞪大了两只眼睛,口中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