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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无论谁发现自己被人欺骗出卖了时,心里都不会好受的。

  何况出卖她,欺骗她的,又是她本已决心要厮守终生的人。

  沈璧君流着泪道:“这次我本来的确已不想再离开他了,我……我实在也已无处可去,可是,听了那些话之后,就算叫我再多留一天,我也会发疯。”

  风四娘道:“所以他一走,你也跟着跑出来了?”

  沈璧君点点头。

  她不但无处可去,甚至连一个亲人,一个朋友都没有。

  她只有悄悄的躲在这种凄凉的小客栈里,悄悄的流泪。

  苦酒入愁肠,也化作了泪。

  风四娘没有动,也没有开口。

  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些甚么,更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劝解安慰。

  世上本就有种痛苦是谁也没法安慰劝解的,也只有这种痛苦,才是真正的痛苦。

  日影渐渐斜了,渐渐淡了。

  淡淡的日色,从浓荫间照过来,就变成一种凄凉的淡青色。

  沈璧君的泪看来也是淡青色的,正慢慢流过她苍白憔悴的脸。

  风四娘看着她,忽然笑道:“我现在想起了一件事。”

  沈璧君忍不住问道:“甚么事?”

  风四娘道:“我们两个人好像还没有在一起喝过酒?”

  沈璧君点点头道:“从来也没有。”

  风四娘道:“今天我们就在这里大醉一次好不好?”她不等沈璧君同意,已跳起来,冲出去,高声吩咐:“快拿酒来,要二十斤最好的酒。”

  最好的酒也是苦酒。

  对沈璧君说来,生命的本身已是杯苦酒。

  风四娘已喝了两杯,她杯中的苦酒却还是满的,彷佛已将溢出。

  “你不喝?”

  “我不想醉。”

  风四娘皱眉道:“人生难得几回醉,你为甚么不想醉?”

  沈璧君道:“因为我已明白你的意思。”

  风四娘道:“我有甚么意思?”

  沈璧君道:“你想灌醉我,然后一个人到西湖去。”

  风四娘笑了,苦笑。

  沈璧君道:“我知道你一定要去找连城璧,去找天孙,这次的机会你绝不会错过。”

  风四娘苦笑道:“你本来好像并不是个多疑的人,现在怎么变了?”

  沈璧君凄然道:“因为我已不能不变。”

  风四娘道:“难道你也想去找他们?”

  沈璧君道:“难道我不能去?”

  风四娘道:“你不能。”

  沈璧君道:“为甚么?”

  风四娘道:“因为我们这一去,若是被他们发现,就永远休想活着回来了。”

  沈璧君道:“所以你不让我去?”

  风四娘道:“因为你不能死。”

  沈璧君道:“但你却可以去,可以死?”

  风四娘沉默着,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我是个甚么样的人?”

  沈璧君道:“你不但聪明美丽,而且很洒脱,你活得比很多人都快乐,至少比我快乐多了。”

  风四娘又笑了,笑容中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凄凉和悲伤。

  过了很久,她才慢慢的说道:“我是个孤儿,从小就没有家,没有亲人,别的孩子还在母亲怀里撒娇的时候,我已经在外面流浪,家的温暖,我连一天都没有享受过。”

  “十几岁的时候,我已学会了骑最快的马,喝最辣的酒,玩最快的刀,穿最好的衣裳,交最有权力的朋友。”

  “因为我知道一个像我这样的女人,要想在江湖中混,就得学会应该怎么样保护自己,否则我只怕早已被人吃了下去,连骨头都不剩一根。”

  “别人都认为我活得很快乐,因为我也早已学会将眼泪往肚里流。”

  “今年我已经三十五了,却和二十年前一样,没有家,没有亲人,每到过年过节的时候,我只有一个人偷偷的躲起来。”

  “因为我不愿让别人看见我流泪。”她抬起头,凝视着沈璧君道:“你也是个女人,你应该知道一个女人想要的是甚么。”

  沈璧君垂下头。

  温暖的家,听话的孩子,体贴的丈夫,平静的生活……

  这些本是世上所有女人的梦想和希望,大多数女人都能得到。

  因为这些并不能算是奢望。

  “但我却一样都没有。”风四娘握住了沈璧君的手继续说:“你想想,像我这么样一个女人,还有甚么理由一定要活下去?”

  沈璧君也笑了笑,笑得也同样凄凉:“我呢,我又有甚么理由一定要活下去?”

  风四娘轻轻道:“你至少还有一个理由。”

  沈璧君道:“萧十一郎?”

  风四娘点点头,勉强笑道:“你至少还有一个真心相爱的人。”

  就凭这一点理由,的确已足够让一个女人活下去。

  “所以你不能死,也不能去。”风四娘站起来:“我见到他时,一定会叫他到这里来找你。”

  “你认为我会在这里等?”

  “你一定要等。”

  “你若是我,你也会等?”

  “我若也有一个真心相爱的人,无论要我等多久,我都会等的。”

  沈璧君看着她含泪的眼睛,忽然道:“那么应该在这里等他的就不是我,是你!”

  这句话也像是条鞭子。

  风四娘的人已僵硬,这一鞭子正抽在她心里最软弱的地方。

  沈璧君缓缓道:“现在我已不是以前那个不懂事的女人了,所以有很多你认为我不会看出来的事,我都已看了出来。”

  风四娘道:“你……”

  沈璧君打断了她的话道:“所以我若有理由活下去,你也一样有,你若能去冒险,我也一样能去。”她说得很坚决,也很悲伤:“我们的出身虽不同,可是现在,我们的命运却已是完全一样的,你为甚么一定要否认?”

  她看着风四娘,眼睛里充满了了解和同情。

  风四娘也在看着她。

  两个人就这么样互相凝视着……两个绝不相同的女人,却已被一条看不见的绳索系在一起……

  命运是甚么?

  命运岂非本就是条看不见的锁链。

  情感是甚么?

  情感岂非也正是条看不见的锁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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