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古龙 > 风铃中的刀声 | 上页 下页
六一


  用砂锅炖的春笋鸡已经摆在桌子上,锅盖掀开,锅里还在“嘟嘟”的冒着气泡。

  伴伴正把一坛放在炉灰里温着的酒,从大灶里拿出来。

  她弯着腰,把一身本来已经很紧的衣裳得更紧,衬得她的腰更高,腿更长。

  而且,一到春天,年轻的女孩们还有谁肯穿太厚的衣裳?

  丁宁尽量不去看她,只是去看她手里的那坛酒。

  在这种荒僻的地方,能够有这么样一坛酒喝已经很不错了,只不过对两个酒量都非常好的人来说,这坛酒实在未免太少了一点。

  “此时此地,酒本来就不宜过多。少饮为佳,过量就无趣了。”

  他们都这么样说,都希望对方能少喝一点,让自己多喝一点。

  喝酒的人都是这样子的。

  看见有足够的酒,就希望自己能先把别人灌醉,酒不够的时候,就要抢着喝。

  幸好他们都还可以算是相当斯文的人,所以抢得还不算太凶。

  用山泉酿成的新酒,当然不是好酒,却自有一种清冽的香气。

  对他们这种酒量的人来说,喝这种酒简直就好像喝茶一样。

  两个人虽然尽量保持斯文,可是一砂锅烧鸡只吃了两筷子,一坛酒就已只剩下一半了。

  伴伴轻轻柔柔的说:“这种酒有后劲,你们还是慢点喝的好。”

  姜断弦忽然大笑。

  姜断弦是世代的刽子手,是世袭的刑部执事,世世代代,都是以砍取人头为他们的职业,虽然他们砍的人头是该砍的头,也是人头。

  在这种家族里生长的孩子,从小就会感受到一种别的小该们无法想象也无法承受的阴郁之气,他们六七岁的时候,只要站到那里看别的孩子一眼,就可以把比他们大很多岁的孩子吓跑。

  尤其是姜断弦。

  甚至连他的长辈们都说他是个很特别的人,从小就很特别。

  在别的小孩都会哭的时候,他不哭,在别的小孩都会笑的时候,他不笑。

  十六岁的时候,他已领了第一趟红差,杀人头颅砍萝卜。

  然后他就是刑部的第一号刽子手,别人见到他,连哭都哭不出。

  然后他就变成了横扫江湖,杀人如稻草的彭十三豆,别人见到他,更哭不出,更莫说笑了。

  这么样一个人,这一生中,也许根本就不知道“笑”是应该怎么笑的。他笑的时候,也许比一个人一天中笑的时候还少。

  可是这么样一个人现在却忽然笑了,而且大笑,而且笑得开心极了。

  “你要我们慢慢喝,你是怕我们喝醉?”姜断弦大笑:“如果这么样一点比鸟还淡的酒,也可以把我们喝醉,那才怪。”

  他不但大笑,而且笑弯了腰。

  无论任何一个认得姜断弦的人看到他这么样大笑,都不会相信自己的眼睛,无论任何人听见他说出这样的话,也不会相信自己的耳朵。

  因为这是不可能的。

  这种笑声,怎么可能从这么样一个人嘴里发出来?

  ——他是不是疯了?

  姜断弦当然没有疯,他一同镇定冷静严峻如岩石,怎么会忽然发疯?

  ——他是不是醉了?

  姜断弦当然不会醉。

  在他们这种家族里,有一种很特别的习惯——喝“早酒”。

  在执刑前,在天刚亮的时候,在别人宿酒尚未醒的时候,就要喝酒了,喝早酒。

  从小就变成这种习惯的人,酒过总是要比一般人好一点的,有时候甚至还不止好一点而已,在一般情况下,“酒量”本来就是练出来的。

  姜断弦的酒量,一向都比大多人都好得多。

  今天晚上他只不过喝了一小坛山泉新酿半坛中的一半而已,他怎么会喝醉?

  就算他一个人把这一坛酒全部喝光也不该有一点醉意。

  就算他一个人把这种酒再多喝三五坛也不应该醉的。

  他既没有疯,也没有醉,为甚么他忽然间就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丁宁呢?

  丁宁的头在冒冷汗。

  他也觉得姜断弦变了,好像就在刚才那一剎那间忽然变的,从一个冷峻严肃、拥有极高地位的人,忽然间变得说不出的轻邪而怪异。

  这种改变本来是绝无可能发生的,尤其不可能发生在姜断弦这一类人的身上。

  难道这坛酒里被下了某种可以使人神智迷幻的邪药?

  丁宁立刻否定了自己这种想法。

  以他的智慧、经验,和反应,酒里只要有千分之一的药物,他相信自己都能在酒杯沾及嘴唇的那一瞬间感觉出来,再慢也不会等到酒已喝进喉咙里的时候。

  如果有人想在酒中下毒暗算他,那个人非但愚不可及,简直是在自己找死。

  姜断弦的仇家遍布天下,朋友几乎没有一个,他对自己当然保护得更好,要暗算他,当然更不容易。

  丁宁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而且也无法继续思想。

  他忽然也觉得有一酒意上涌,头也晕了,此后这半个时辰,竟变成了一段空白。

  在这段时间里这地方发生了一些甚么事,他完全不知道。

  他居然也像姜断弦一样醉了,都醉很可怕。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