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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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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嫣红如火的夕阳已消沉,慕容秋水却仍然独坐在黑暗的晚窗前,手中有笛未吹,屋里有灯未点,窗外甚么都看不见,夜空下刚刚才有一颗寒星升起。 韦好客的眼睛也是黯淡的,他正好用黯淡的眼神看着慕容秋水。 他永远忘不了慕容秋水眼看着他一条腿被锯断时脸上那种表情。 那时候慕容秋水脸上根本没有表情。 短榻上铺着一张色彩鲜艳得几乎已像是图画般的貂皮。 穿一身灰白色衣裳的韦好客就斜卧在这张短榻上,膝盖以下的部分都被一张和他衣裳脸色同样灰白的狐皮盖住。 其实他膝盖以下可以被掩盖的地方已经比平常人少了一半。少了一只脚和半截腿。 慕容秋水也许还不能算是一个很坏的人,可是他有很多很坏的习惯。 他的起居无常,饮食无定,胃口坏的时候,甚么东西都吃不下,甚至连碰都不要碰,连看都不要看,这样东西也许就是他昨天晚上连续吃了十八碟还要再吃的,等到明天晚上,他也许还会像那样照吃不误,而且吃个不停。 可是今天晚上,他不睡,也不看。 有时候他也很喜欢热闹,在他那以特别华丽优雅著称于王侯间的庭园中,夜夜金杯引满,朝朝小圃花开。歌舞笙歌,彻夜不绝。 他喜欢热闹的时候,真是喜欢得要命。 只不过,最要命的时候,还是他不喜欢热闹的时候。 对他身边的一些人来说,这种时候简直是酷刑。 因为在这段时候,他的要求是“绝对没有”,没有灯火,没有动静,没有声音。 在这段时候里,他严格要求他的属下们为他做到这一点。一定要让他绝对的独处,绝对的安静。 现在就是这样子的,所以从他面对着的夜窗中望出去,那广大的庭园中,连一点灯火都没有。 寂寞,有时候虽然像是一条虫,在啃噬着他的灵魂,有时候却又像是一双温柔的女手,在软软的抚摸他的肉体和他的心,让他那千创百孔的心灵,得到短暂的安息。让他的力量能够重生。 孤独,安静,寂寞,都是种非常有效的复原剂。 这时候花景因梦已经在黑暗中站立很久了。 她身上穿着的虽然是一身雪白的衣裳,她的脸色虽然也是白如雪,可是她这个人却彷佛已溶入黑暗中,甚至已像是和黑暗溶为一体。 她甚至已经是黑暗的本身,多么黑暗,多么神秘,多么优美,多么凄冷。 她用一种夜色般的眼色看着他们,已经看了很久。 他们就这样被她看着。 ——“看”,并不一定就是“看见”,看见也不一定就要看。 也许她虽然在看着他们,却没有看见,因为她心里在想着别的人别的事,所以视而不见。 慕容秋水着着的是一片无边边际的黑暗,韦好客在看着的是那暗如春夜秋水般的慕容,他们都没有在“看”她,也没有看到她。 可是他们都已经知道她来了。 最重要的是——他们也知道她是为了甚么来的。 五 花景因梦看着夕阳消逝,看着夜色降临,看着屋子里这两个又有名声又有地位又有权势却完全没有欢乐的男人沉浸于一种甚至在夜色更黑暗的蓝色哀伤里。 ——夜是黑的,“蓝”有时比“黑”更黑。 这种颜色,这种感觉,很可能使她自己都忍受不了。 所以她点亮了灯。 灯就在韦好客身边,短榻边是一张高几,几上有一盏玻璃水晶灯,所以灯光一亮起,就热上了韦好客那张黯淡的脸。 因梦俯视着他的脸,眼波温柔,声音也温柔。 “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虚弱,应该多吃点补血的药。”她说:“人参、牛七,都很好,每天早上喝一碗猪肝汤也不错。” 她压低声音,像一个关心的情人般悄悄的告诉他:“如果有新鲜的人肝就好了。” 她当然知道,如果韦好客想吃一个人的肝,就是她的肝,可是她的样子看起来却好像完全不知道一样。 “下次你再跟别人打赌,千万不要再下这样的赌注了。”因梦说:“一个人最多只有两条腿,无论谁都输不起的。” 她又说:“可是一个人如果输了,就要认输,不管他下多大的赌注,都要赔出去否则他就不是男子汉了。”因梦告诉韦好客:“所以你输了,我就一定要你赔,因为我一直把你当作男子汉。” “我明白。” 韦好客脸上居然也露出笑容:“你说的话,我完全部明白。” “你也没有生我的气?” “没有。” “也不伤感情?” 韦好客点头,因梦笑容如花:“如果真的是这样子,我的心就安了。” 最能让花景因梦安心的,当然还是那坛酒,她非常了解那种酒的珍贵,也非常了解那种酒的酒力。 那种酒甚至已经不能算是一种酒,而是一种迷药,无论甚么人喝下三两杯之后,都会丧失他的意志力和控制力,就算有天下无敌的酒量,也不例外。 可是那种酒却又偏偏真的是酒,就好像千锤百炼、可以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一样,它的本质依旧是铁。 最妙的是,那种酒的名字就叫做“铁汁”。 “铁汁呢?” “我已经把它孱入了一小坛当地人用山泉酿成的新酒里,交给了柳伴伴。”因梦说:“我相信她一定会照我说的那样做。” “你有把握?” “我有。” 问话的人是慕容,此刻他脸上的表情却已不是慕容秋水这样的贵公子应该有的,现在他的笑容看来简直就像是个恶棍。 “你有把握?你相信她一定会听你的话?”慕容用恶棍般的态度问因梦:“你是不是认为她已经被你迷死?” 他心里当然是不会太舒服的,伴伴毕竟曾经是他的女人,自己的女人被一个女人抢走时,虽然要比被另外一个男人抢走舒服一点,毕竟还是不太舒服的。 因梦明白,却又好像不明白。 “她也是女人,我也是女人,她怎么会被我迷死?”因梦说:“她这么做,只不过因为她怕死了。” “怕死?”慕容问:“怕甚么?” “怕死了你们这种男人。”因梦说:“不但怕死,而且怕得要命。” 慕容仍然在笑,可是他的笑容已经僵硬得好像是用刀刻在脸上。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丁宁也是我们这一类的男人?” 因梦笑得得婴儿般可爱天真,“好像是的,”她说:“我的意思好像就这样子的。” 慕容秋水手里虽然有了一只水晶杯,他本是想喝酒的,可是杯入掌,忽然碎了,粉碎。 在这种情况下,花景因梦的笑容当然更可爱,声音当然更温柔。 “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不开心,似乎我一定要把一件能够让你开心一点的事情告诉你。” “甚么事情?” “你的那瓶铁汁已经不在那个酒坛子里了。”因梦说:“我保证现在它已经在丁宁和姜断弦的肚子里!” 就在她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慕容秋水脸上的笑容忽然又变得他往昔那么温柔优雅高贵,然后又以一种毫无瑕疵的贵族声问因梦。 “你刚才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是。” “你能确定?” “能。” “你有把握?” “有。” 慕容公子轻轻的、长长的、慢慢的吐出了一口气,他这个人就完全松懈了,就好像服食了某种特异的丹砂一样,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都完全松懈。就好像一个处男忽然变得不是处男的那一瞬间的情况一样。 然后他就用一种异常满足又异常衰弱的声音问韦好客。“现在的情况,你是不是已经完全明白?” “是。” “现在我们是不是已经可以请胜三到这里来了?” “是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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