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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三

  被摘落的十一枝鲜花,已经有九枝在瓶中,只有一枝还在姜断弦手里。

  丁宁慢慢的站起来,看了看他手里的花枝,又看了看花瓶。

  “姜先生是不是想把这枝花带回去?”他问姜断弦。

  “不想。”

  “那么,姜先生,请君插花入瓶。”

  这本来也是句很平常很普通的话,被摘下的花,本来就应该插入花瓶里。

  奇怪的是,最近世事看得越来越平淡的丁宁,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口气里却带着种很明显的挑战之意,就好像要一个人去做一件很困难的事。

  更奇怪的事,听到了这句话之后,一向严肃沉静的姜断弦忽然也变得很兴奋,就好像人已在战场,面对着一柄杀人刀。

  ——这又是为了甚么?

  四

  花枝在瓶中,带着极疏落而萧然的韵致,剩下的余隙还有很多,随便甚么地方都可以把一枝花插进去,甚至连十枝花都可以随随便便插得下去。

  可是姜断弦手里拿着一枝花,却好像一个要写一篇文章的学生,手里虽有笔墨,却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他的刀一般的眼神,已在瓶中花枝的空隙间选了很多个地方。

  可是他手里的花枝却没有插下去。

  他的神色更凝重,不但额角上有青筋露出,甚至连刀背上都有,这段轻如羽毛的花枝,竟似已变得重逾千斤。

  ——这又是为了甚么?

  过了很久之后,丁宁才轻轻叹了口气:“姜先生,果然高明。”

  姜断弦苦笑。

  “连这枝花我都不知应该插在何处,高明两字,如何说起。”

  “三尺童子,也会插花。”丁宁说:“姜先生这枝花为何不知如何插?”

  “这就像是着棋,丁兄这瓶花,已如一局棋,成了定局。”姜断弦说:“我这一子落下去,若是破坏了这一局棋,那就非仅无趣,而且该死了。”

  丁宁微笑。

  “就凭姜先生这番话,就已足见高明。”

  忽然间,满天彩霞已现,夕阳已如火焰般燃起。

  姜断弦心里忽然现出一片光明,随随便便的就把手里的花枝插入瓶中。

  瓶中的花枝忽然间就呈现出一种无法描叙的宛约细致的风貌,花枝间所有的空间和余隙,彷佛已在这一剎那间,被这一枝花填满了,甚至连一朵落花的残飘都再也飘不进去。

  甚至连一只蚊蚋都再也飞不进去。

  丁宁的神色忽然也变得和姜断弦刚才一样严肃和恭谨。也同样行弟子礼。

  “谨受教。”丁宁说。

  武林中有一种很离奇的传说,有的人在三五丈之外,以飞花落叶都可以伤人,用一粒米都可以伤人。

  这种人的武功,当然已达到了一种让人很难想象,甚至不可思议的境界。

  可是,高山大泽荒漠云海之间,藏龙卧虎,奇人辈出,谁也不能否定这一种的存在。

  如果世上真的有人能在三五丈外就可以用飞花落叶伤人,三五丈外的叶落花飞,也瞒不过他们的动静。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有人的武功能达到这一步境界,那么丁宁和姜断弦无疑都是这一类的人。在他们专注于刀上的精魂与瓶中的花魂时,花圃的竹篱外,也有两个人在注视着他们。

  两个女人。

  五

  花圃的竹篱外,只一个小山坡。坡上有黄花,花上有蝴蝶,蝶有眼。

  蝴蝶的眼睛,好像也和人的眼睛一样,喜欢看好看的异性。

  这丛黄花上的蝴蝶,无疑是只雄蝶,因为它看着的是两个非常好看的女人。

  花景因梦和伴伴站在山坡上,看着花圃里银杏树下的丁宁和姜断弦。

  “他们好像在插花。”伴伴说。

  “好像是的。”

  “我真不懂,两个像他们这样的男人,怎么会对花这样感兴趣?”

  “你不懂,只因为你错了”因梦说:“你根本就不懂他们这种男人。”

  伴伴有一排虽然并不十分整齐,却非常有魅力的牙齿,甚至还有两颗虎牙。

  一个在山野中长大,甚么样的野生动物和植物都吃的女孩子,你怎么能希望她的牙齿洁白整齐。

  可是洁白整齐的牙齿,并不一定有魅力。

  一副非常不整齐的牙齿,长在一个非常好看甚至毫无瑕疵的女人嘴里,那种魅力,却是异常的。

  尤其是那两颗虎牙。

  伴伴用左边一颗虎牙轻轻的咬着嘴唇,那种神态,无异是在表示她的抗议,就好像一个已经懂得男女间事的小女孩,可是她的家长亲友兄姐长辈却都认为她不懂事那种神情一样。

  这种神情花景因梦怎么会看不懂。

  “我知道你很了解男人。”花景因梦说:“有很多很难了解的男人,你都和他们相处过。”

  沉默。

  在沉默中再次响起来的声音,依旧还是花景因梦的声音。

  “你可以了解,你和这些男人接触之后,当然是在很亲密很亲密的情形之下接触之后,你当然会对他们有很深很亲密的了解。”

  伴伴能说甚么?

  因梦却还是接着说了下去。

  “可是你能了解他们的甚么呢?”因梦道:“你最多也只不过再了解他们的欲望,嗜好,和他们肉体上对某一种刺激的反应而已。”

  她说:“其实你所了解的这些事,都是假的。”

  “真的是甚么呢?”

  “绝对的真,几乎是没有的。”

  “那么,你说的真,有多么真?”

  “伴伴,有些事我不想告诉你,因为我就想告诉你,你也不会懂。”

  “我不信。”

  “你一定要相信。”

  “我要你相信我说的话。”因梦说:“我也要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很少数的一些男人,他们的感觉和感受,都是和别人不同的。”

  伴伴虽然已经明白她的意思,却还是忍不住要问,因为她深刻了解,并且非常相信,这个奇妙而神秘的女人的回答,一定可以满足她隐藏在她心底深处的某种虚荣心。

  所以,伴伴又问:“那么,你是不是认为他们连一点男人的欲望嗜好都没有?”

  “他们有。”因梦回答:“男人的欲望和感觉,男人对女人的了解和反应,他们都有。”

  她说:“女人也很了解他们这种感觉。”

  这句话的意思很不明显,所以花景因梦一定还要解释。

  “他们这种男人的欲望,远比大多数男人都强烈。”她说:“女人们都了解这一点,所以常常会自动献身给他们。”

  ——一个女人如果知道有一个男人对她的欲望极强烈时,对她来说,也是一种极强烈的诱惑。

  伴伴了解这一点,因梦又问她:“刚才我说过,你不懂,只因为你错了。”她问伴伴:“你知不知道你错在哪里?”

  “我正在等你告诉我。”

  “你错了,只因为你看不出他们的内心。”因梦说:“他们做的事,如果从表面去看,一定看不出他们实际是在做甚么?”

  “现在我们看到的,是他们正在插花。”伴伴问因梦:“他们实际是在干甚么!”

  “是在炫耀他们自己。”因梦说:“也是想在他们的决战之前,先给对方一点威胁,一个警告。”

  “哦!”

  “瓶中的花,就像是丁宁布下的一个战阵,只留下一处缺口。”

  “缺口就是破隙?”

  “是的。”

  因梦说:“丁宁留下这处缺口,只因为他要看姜断弦是不是能攻得进去,那意思也就是说,他要看姜断弦是不是能用手里的一枝花把这个缺口补上。”

  伴伴径视着瓶中的花伎,过了很久,才轻轻的说:“看起来姜断弦好像已经把这个缺口补上了。”

  “是的。”花景因梦说:“看起来姜断弦今日好像已经胜了一仗。”

  她用一种很奇怪的眼光看着伴伴:“如果你要跟我赌,赌他们最后那一场决战的胜负,如果你要赌丁宁胜,我愿意以三万两,赌你一万两。”

  伴伴的脸忽然又露出春花般的笑容,又露出了那双可爱的虎牙。

  “我不跟你赌。”伴伴说:“随便你怎么说,我都不跟你赌。”

  “你怕输?”

  “我不怕输。”伴伴说:“反正逼我的人都已经是你的了,还怕甚么输?”

  “那么你为甚么不敢跟我赌?”因梦问:“你怕甚么?”

  “我怕赢。”

  伴伴很愉快的说:“我不跟你赌,只因为这次我是赢定了。”

  她说得很有把握,显得也很愉快,奇怪的是,花景因梦的笑容,看起来居然比她还要愉快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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