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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酒坛子在两个之间传递着,很快就空了,狗腿也很快就剩下骨头。

  “你真能吃,也真能喝。”

  “你也不差!”

  丁宁大笑,笑声忽又停顿,又用那种奇怪的眼色盯着姜断弦说:“你在杀人不死,或者在已经看出对方已经无法与你交手时,是不是常常喜欢说,明年此时、此处再见?”

  “是的。”

  “现在我要说的也是这句话。”丁宁说:“明年此时、此处再见,现在你走吧。”

  姜断弦的脸沉了下来:“你为甚么要对我说这句话?”

  “因为有时候我也和你一样,你不愿做的事,我也不愿做。”丁宁说。

  “甚么事?”

  “就算胜了也没有光采的事。”丁宁说:“今日就算我胜了你,也没面子,因为今日你必败无疑。”

  姜断弦变色:“你这是甚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说,我看得出你已经累了,你的斗志和杀气也已被消磨。”丁宁说:“在你到这里来之前,你一定已经和另外一个人做过生死之战,这个人必定是个能在一瞬间斩人首级如切菜的绝顶高手。”

  姜断弦沉默,额角和手臂上却有一根根青筋凸起、跃动。他非常不愿意承认这件事,却又不能否认。他一生从不说谎。

  不诚实的人,无论做任何一件事,都绝对不可能到达巅峰。

  你在欺骗别人的时候,往往也同时欺骗了自己,那么你怎么能期望你自己悟道,没有“诚”,哪里会有“道”。

  “无论生死胜负,问心有愧的事,你我都不会做的。”丁宁说:“所以今日一战,最好改为明年此时。”

  “你的意思我明白。”姜断弦终于开口:“只不过今日你我这一战,纵然改在明年此时也一样。”

  “为甚么?”

  “因为明年我来赴约之前,我还是要去先赴另一个人的约。”

  “赴谁的约?”

  “花错。”

  丁宁当然知道花错这个人,正如花错无疑也知道丁宁一样。

  ——在他们这一级的高手之间,彼此都一定会有相当了解,因为他们都知道彼此都难免会在偶然之间相遇,一相遇就难免会有生死之争,如果不能知已知彼,未出手之前就已经被对方占了先机,先机一失,命如游丝。

  姜断弦接着说道:“刚才花错虽然败了,但我却没有把握能断定他是否必死。”

  “所以你也约了他明年此时?”

  “是的。”姜断弦说:“就算我明知他活不到明年此时,到时候我也会去赴约,遭遇到的情况,也许反而更凶险。”

  “为甚么?”

  “因为他的妻子是个非常痴情,非常美丽,又非常可怕的女人。”

  “她是谁?”

  “花景因梦。”

  花景因梦,这个女人究竟是个甚么样的女人?

  没有人知道。

  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人能完全了解她,也许连她自己都不能了解自己。

  只不过姜断弦确信:“如果花错不死,明年你我决战之前,他一定会赴我的约。”姜断弦说:“如果花错死了,花景因梦也一定会在那里等着我,就算她自己不去,也一定会派别人去的,她派去的人,当然都有足够的力量对付我。”

  他告诉丁宁。

  “所以我们纵然把今日之战改在明年此时,情况仍然是一样的。”姜断弦说:“明年此时我就算还能活着来赴你的约,也一定和今年一样,精力和杀气都已被消磨将尽了。”

  “你说的是。”

  丁宁声音中彷佛带着无可奈何的哀伤:“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很多事的确都是这样子的,变也变不了,改也改不得。”

  “既然改不得,又何必要改?”姜断弦说:“胜负已决,再无牵挂,岂非更痛快?”

  “虽然痛快,却不公平,你痛快了,我不痛快,怎么办。”

  “你说应该怎么办?”

  丁宁的办法是这样子的。

  “战期既然改不得,胜负还是要分的,今日我若胜了,明年你就要让我去替你赴花错之约。”丁宁说:“我也早就想会一会他。”

  “可以。”姜断弦毫不迟疑就回答:“我会把我们约战之地告诉你。”

  “还有一件事你也不能忘记。”

  “甚么事?”

  “今日之战既然改不得,明年此时,你与我的约会也不能改。”

  “这一点我当然不会忘。”姜断弦说:“但是你却好像忘记了一件事!”

  “甚么事?”

  “死人是不能赴约的。”姜断弦说:“刀剑无情,败就是死。今日我若死在你的刀下,明年此时,我怎么能来赴你的约?”丁宁淡淡的笑了笑:“那就是你的事了,我相信你总会有法子的。”丁宁说:“就好像花错虽然已败在你的刀下,但是你和他明年之约还是没有更改。”

  姜断弦没有再说甚么,应该说的话他都已说了出来,既然已说出来,就永无更改。既无更改,再说甚么,所有的言语都已到了结束的时候。

  刀无语。

  五

  刀不能说话,刀无语。

  可是刀锋动,刀声起,这种声音是不是也可以算做一种言语?一种比世上任何言语更尖锐更可怕而且更不能更改的言语。

  ——胜或负,生或死?它永远都不会给你太多选择的余地。

  奇怪的是,在当代这两大刀法名家的决战之时,居然没有响起刀声。

  只有风声,没有刀声。

  因为丁宁的刀根本没有动。他的刀斜伸,刀锋就像是已经死在永恒中。

  死就是永恒,因为死是不变的,亘古以来,只有“死”不变。

  有生机,就有变化,才有疏忽破绽和漏洞,才会给别人机会。

  ——“死”是有甚么机会?

  “死”,已经到了所有一切事的终极,甚么都没有了,如果有人要去攻击死,他能得到甚么。

  姜断弦握刀的手心已被冷汗湿透。

  ——以不动制动,以不变应万变。

  姜断弦从未想到丁宁的刀法已能达到这种境界,更未想到丁宁会用这种方法对付他。

  他平生所遇高手无算,从来也没有人会把自己置之于死地。

  因为“死”就是“不胜”,非但不能变,也不能攻击,最多也只不过能做到“不败”而已。

  高手相争,争的就是胜,不败绝不是他们争取的目标。

  可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能够“不败”,就已经胜了。

  姜断弦已经发现自己的体力在不停的大量消耗,甚至远比他在作最激烈的动作时消耗得更大。已经使得他无法再支持下去。

  但是他也不能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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