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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这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这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傅红雪全身冰冷,就像是忽然沉入了冷水里,沉入了水底。

  他终于想起这是什么地方了。他终于看见了摆在床头上的,那个小小的神龛,终于想起了那个戴茉莉花的女人。

  ——他怎么会到这里来的?是不是因为她说了那句:“我等着你!”

  ——是不是因为现在他也变得像她一样,已没有别的路可走?

  ——是不是他的欲望已被抑制得太久,这里却可以让他得到发泄?

  这问题只有他自己能解答,可是答案却藏在他心底深处某一个极隐秘的地方,也许永远都没有人能发掘出来。

  也许连他自己都不能。他没有再想下去,因为就在这时候,已有个醉醺醺的大汉闯了进来。

  “哈,老子就知道你这屋里藏着野男人,果然被老子抓住了。”

  他伸出蒲掌般的大手,像是想将傅红雪一把从床上抓起来,但他抓住的却是那个戴茉莉花的女人。

  她已冲了上来,挡在床前,大声道:“不许你碰他,他有病。”

  大汉大笑:“你什么男人不好找,怎么偏偏找个病鬼?”

  戴茉莉花的女人咬了咬牙:“你若一定要,我可以跟你到别的地方去,连你的五钱银子都不要,这一次我免费。”

  大汉看着她,彷佛很奇怪:“你一向先钱后货,这一次为什么免费?”

  她大声道:“因为我高兴。”

  大汉忽又暴怒:“老子凭什么要看你高不高兴?你高兴,老子不高兴。”

  他的手一用力,就像老鹰抓小鸡般,将她整个人都拎了起来。

  她没有反抗。因为她既不能反抗,也不会反抗。男人的污辱,她久已习惯了。

  傅红雪终于站起来,道:“放开她。”

  大汉吃惊地看着他:“是你在说话?”

  傅红雪点点头。

  大汉道:“是你这病鬼叫老子放开她?”

  傅红雪又点点头。

  大汉道:“老子偏不放开她,你这病鬼又能怎么样?”

  他忽然看见傅红雪手里有刀:“好小子,你居然还有刀,难道你还敢一刀杀了我?”

  ——杀人,又是杀人!

  ——人为什么一定要逼着人杀人?

  傅红雪默默地坐了下去,只觉得胃在收缩,几乎又忍不住要呕吐。

  大汉大笑。他高大健壮,两臂肌肉凸起,轻轻一动,就将这个戴茉莉的女人重重抛在床上,然后他就一把揪住了傅红雪的衣襟,大笑道:“就凭你这病鬼也想做婊子的保镖?老子倒要看看你的骨头有几根!”

  戴茉莉花的女人缩在床上,大声惊呼。

  大汉已准备将傅红雪拎起来,摔到门外去。

  “砰”的一声,一个人重重地摔在门外,却不是傅红雪,而是这个准备摔人的大汉。

  他爬起,又冲过来,挥拳痛击傅红雪的脸。

  傅红雪没有动。

  这大汉却捧着手,弯着腰,疼得冷汗都冒了出来,大叫着冲了出去。

  傅红雪闭上了眼睛。

  戴茉莉花的女人眼睛却瞪得好大,吃惊地看着他,显得又惊讶,又佩服。

  傅红雪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走了出去,衣裳也已被冷汗湿透。

  ——忍耐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忍耐就是痛苦,一种很少有人能了解的痛苦。

  门外阳光刺眼,他的脸在阳光下看来彷佛变成透明的。

  在这新鲜明亮的阳光下,一个像他这样的人,能做什么事?能到哪里去?

  他突然觉得心里有无法形容的畏惧。他畏惧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他也畏惧阳光,因为他不敢面对这鲜明的阳光,也不敢面对自己。

  他又倒了下去。

  ▼第十八回 情到浓时情转薄

  一股甘美温暖的汤汁,从咽喉里流下去,痉挛紧缩的胃立刻松弛舒展就像是干瘠的土地获得了滋养和水分。

  傅红雪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是只很白很小的手。一只很白很小的手,拿着个很白很小的汤匙,将一碗浓浓的,热热的,芳香甘美的汤汁,一匙匙喂入他嘴里。

  看见他醒来,她脸上立刻露出愉快的笑容:“这是我特地要隔壁那洗衣裳的老太婆炖的鸡汤,是乌骨鸡,听说吃了最补,看样子果然有点效。”

  傅红雪想闭上嘴,可是一匙浓浓的鸡汤又到了他嘴边,他实在不能拒绝。

  她还在笑:“你说奇不奇怪?我这一辈子从来都没有照顾过别人,也从来没有人照顾过我。”

  小屋里有个小小的窗子,窗外阳光依旧灿烂。

  她的眼睛已从傅红雪脸上移开,痴痴地看着窗外的阳光。

  阳光虽灿烂,她的眼睛却很黯淡。她是不是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些没有人照顾的日子?

  那些日子显然并不是在阳光下度过的。她这一生中,很可能从来也没有在阳光下度过一天。

  过了很久,她才慢慢地接道:“我现在才知道,不管被人照顾或照顾别人,原来都是这么——这么好的事。”

  她并不是个懂得很多的女孩子,她想了很久才想出用这个“好”字来形容自己的感觉。

  傅红雪了解她的感觉,那绝不是个“好”字可以形容的,那其中还包括了满足、安全和幸福,因为她觉得自己不再寂寞孤独。

  她并不奢求别人的照顾。只要能照顾别人,她就已满足。

  傅红雪忽然问:“你叫什么名字?你自己真正的名字。”

  她又笑了。她喜欢别人问她的名字,这至少表示他已将她当作一个人。

  一个真正的人,一个独立的人,既不是别人的工具,也不是别人的玩物。

  她笑着道:“我姓周,叫周婷,以前别人都叫我小婷。”

  傅红雪第一次发觉她笑得竟是如此纯真,因为她已将脸上那层厚厚的脂粉洗净了,露出了她本来的面目。

  她知道他在看她:“我没有打扮的时候,看起来是不是像个老太婆?”

  傅红雪道:“你不像。”

  小婷笑得更欢愉:“你真是个很奇怪的人,我想不到你还会来找我的。”

  她皱了皱眉道:“你来的时候样子好可怕。我本来以为你已经快死了,我随便问你什么话,你都不知道,可是我一碰你的刀,你就要打人。”

  她看着他手里漆黑的刀。

  傅红雪沉默。

  她也没有再问。她久已习惯了别人对她的拒绝。无论对什么事,她都没有抱很大的希望。对于这个无情的世界,她几乎已完全没有一点奢望和要求,她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问,因为——

  “我知道你是个好人,虽然也轻轻打了我一下,却没有像别人那么污辱我,你还平白无故给了我那么多银子。”

  对她来说,这些事已经是很大的恩惠,已足够让她永远感激。

  “你给我的那些银子,我一点也没有用,就算天天买鸡吃,也够用好久了,所以你一定要留在这里,等你的病好了再走。”

  她拉住他的手:“假如你现在就走了,我一定会很难受很难受的。”

  在别人眼中看来,她是个卑微下贱的女人,为了五钱银子,就出卖自己。

  可是她对他一无所求,只要他能让她照顾,她就已心满意足。比起那些自命“高贵”的女人来,究竟是谁高贵?谁卑贱?

  她出卖自己,只不过因为她要活下去。又有谁不想活下去?

  傅红雪闭上了眼睛,忽然问道:“你这里有没有酒?”

  小婷道:“这里没有,但是我可以去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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