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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脚印也很纤巧,刚才那条飞燕般的人影,显然是个女人。

  燕南飞皱起了眉,喃喃道:“会不会是她?”

  傅红雪道:“她是谁?”

  燕南飞道:“明月心。”

  傅红雪冷冷道:“天上无月,明月无心,哪里来的明月心?”

  燕南飞叹了口气,苦笑道:“你错了,我本来也错了,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明月是有心的。”

  无心的是蔷薇。

  蔷薇在天涯。

  傅红雪道:“明月心就是这里的主人?”

  燕南飞点点头,还没有开口,外面已响起了敲门声。

  门是虚掩着的,一个春衫薄薄,面颊红红,眼睛大大的小姑娘,左手捧着个食盒,右手拿着一罐还未开封的酒走进来,就用那双灵活的大眼睛盯着傅红雪看了半天,忽然道:“你就是我们家姑娘说的那位贵客?”

  傅红雪不懂,连燕南飞都不懂。

  小姑娘又道:“我们家姑娘说,有贵客光临,特地叫我准备了酒菜,可是你看来却一点也不像是贵客的样子。”

  她好像连看都懒得再看傅红雪,嘴里说着话,人已转过身去收拾桌子,重摆杯筷。

  刚才那个人果然就是明月心。

  黑衣老人本是想在暗中刺杀燕南飞的。她杀了这老人,先不露面,为的是也许就此想把傅红雪引到这小楼上来。

  燕南飞笑了,道:“看来她请客的本事远比我大得多了。”

  傅红雪板着脸,冷冷道:“只可惜我不是她想象中那种贵客。”

  燕南飞道:“但是你毕竟已来了。既然来了,又何妨留下?”

  傅红雪道:“既然我已来了,你为什么还不说?”

  燕南飞又笑了笑,走过去拍开了酒罐上完整的封泥,立刻有一阵酒香扑鼻。

  “好酒!”他微笑着道:“连我到这里来,都没有喝过这么好的酒!”

  小姑娘在倒酒,从罐子里倒入酒壶,再从酒壶里倒入酒杯。

  燕南飞道:“看来她不但认得你,你是怎么样一个人,她好像也很清楚。”

  酒杯斟满,他一饮而尽,才转身面对傅红雪,缓缓道:“我的心愿未了,只因为有个人还没有死。”

  傅红雪道:“是什么人?”

  燕南飞道:“是个该死的人。”

  傅红雪道:“你想杀他?”

  燕南飞道:“我日日夜夜都在想。”

  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才冷冷道:“该死的人,迟早总要死的,你为什么一定要自己动手?”

  燕南飞恨恨道:“因为除了我之外,绝没有别人知道他该死。”

  傅红雪道:“这个人究竟是谁?”

  燕南飞道:“公子羽!”

  屋子里忽然静了下来,连那倒酒的小姑娘都忘了倒酒!

  公子羽!

  这三个字本身就彷佛有种令人慑服的力量。

  雨点从屋檐上滴下,密如珠帘。

  傅红雪面对着窗户,过了很久,忽然道:“我问你,近四十年来,真正能算做大侠的人有几个?”

  燕南飞道:“有三个。”

  傅红雪道:“只有三个?”

  燕南飞道:“我并没有算上你,你——”

  傅红雪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我知道我不是。我只会杀人,不会救人。”

  燕南飞道:“我也知道你不是,因为你根本不想去做。”

  傅红雪道:“你说的是沈浪、李寻欢和叶开?”

  燕南飞点点头,道:“只有他们三个人才配。”

  这一点江湖中绝没有人能否认。第一个十年是沈浪的时代,第二个十年小李飞刀纵横天下,第三个十年属于叶开。

  傅红雪道:“最近十年?”

  燕南飞冷笑道:“今日之江湖,当然已是公子羽的天下。”

  酒杯又满了,他再次一饮而尽:“他不但是天皇贵胄,又是沈浪的唯一传人;不但是文采风流的名公子,又是武功高绝的大侠客!”

  傅红雪道:“但是你却要杀他。”

  燕南飞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要杀他,既不是为了争名,也不是为了复仇。”

  傅红雪道:“你为的是什么?”

  燕南飞道:“我为的是正义和公道,因为我知道他的秘密,只有我——”

  他第三次举杯,突听“波”的一响,酒杯竟在他手里碎了。

  他的脸色也变了,变成种诡秘的惨碧色。

  傅红雪看了他一眼,霍然长身而起,出手如风,将一双银筷塞进他嘴里,又顺手点了他心脏四周的八处穴道。

  燕南飞牙关已咬紧,却咬不断这双银筷,所以牙齿间还留着一条缝。

  所以傅红雪才能将一瓶药倒入他嘴里,手指在他颚上一夹一托。

  银筷拔出,药已入腹。

  小姑娘已被吓呆了,正想悄悄溜走,忽然发现一双比刀锋还冷的眼睛在盯着她!

  酒壶和酒杯都是纯银的,酒罐上的泥封绝对看不出被人动过的痕迹。

  可是燕南飞已中了毒,只喝了三杯酒就中毒很深。酒里的毒是从哪里来的?

  傅红雪翻转酒罐,酒倾出,灯光明亮,罐底彷佛有寒星一闪。

  他拍碎酒罐,就找到了一根惨碧色的毒钉。

  钉长三寸,酒罐却只有一寸多厚,把尖钉从罐底打进去,钉尖上的毒,就溶在酒里。

  他立刻就找出了这问题的答案,可是问题并不止这一个。

  ——毒是从钉上来的,钉是从哪里来的?

  傅红雪的目光冷如刀锋,冷冷道:“这罐酒是你拿来的?”

  小姑娘点点头,苹果般的脸已吓成苍白色。

  傅红雪再问:“你是从哪里拿来的?”

  小姑娘声音发抖,道:“我们家的酒,都藏在楼下的地窖里。”

  傅红雪道:“你怎么会选中这罐酒?”

  小姑娘道:“不是我选的,是我们家姑娘说,要用最好的酒款待食客,这罐就是最好的酒!”

  傅红雪道:“她人在哪里?”

  小姑娘道:“她在换衣服,因为——”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外面已有人替她接了下去:“因为我刚才回来的时候,衣服也已湿透。”

  她的声音很好听,笑得更好看。她的态度很幽雅,装束很清淡。

  也许她并不能算是个倾国倾城的绝色美人,可是她走进来的时候,就像是暮春的晚上,一片淡淡的月光照进窗户,让人心里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美,说不出的恬静幸福。

  她的眼波也温柔如春月,可是当她看见傅红雪手里拈着的那根毒钉时,就变得锐利了。

  “你既然能找出这根钉,就应该能看得出它的来历。”她的声音也变得尖锐了些,“这是蜀中唐家的独门暗器。死在外面的那个老人,就是唐家唯一的败类唐翔。他到这里来过,这里也并不是禁卫森严的地方,藏酒的地窖更没有上锁。”

  傅红雪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她说的这些话,只是痴痴地看着她,苍白的脸突然发红,呼吸突然急促,脸上的雨水刚干,冷汗已滚滚而落。

  明月心抬起头,才发现他脸上这种奇异的变化,大声道:“难道你也中了毒?”

  傅红雪双手紧握,还是忍不住在发抖,突然翻身,箭一般窜出窗户。

  小姑娘吃惊地看着他人影消失,皱眉道:“这个人的毛病倒真不少。”

  明月心轻轻叹了口气,道:“他的毛病的确已很深。”

  小姑娘道:“什么病?”

  明月心道:“心病。”

  小姑娘眨眨眼,道:“他的病怎么会在心里?”

  明月心沉默了很久,才叹息着道:“因为他也是个伤心人。”

  只有风雨,没有灯。

  黑暗中的市镇,就像是一片荒漠。

  傅红雪已倒下来,倒在一条陋巷的阴沟旁,身子蜷曲抽搐,不停地呕吐。

  也许他并没有吐出什么东西来,他吐出的只不过是心里的酸苦和悲痛。

  他的确有病。

  对他说来,他的病不但是种无法解脱的痛苦,而且是种羞辱。

  每当他的愤怒和悲伤到了极点时,他的病就会发作,他就会一个人躲起来,用最残酷的方法去折磨他自己。

  因为他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病!

  冷雨打在他身上,就像是一条条鞭子在抽打着他。

  他的心在流血,手也在流血。

  他用力抓起把砂土,和着血塞进自己的嘴。

  他生怕自己会像野兽般呻吟呼号。

  他宁可流血,也不愿让人看见他的痛苦和羞辱。

  可是这条无人的陋巷里,却偏偏有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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