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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丧钟(4)


  “人是从来处来的,花当然也是从来处来的!”

  疯和尚还在痴痴地笑,忽然将手里的花抛给了傅红雪。

  “你先看看这朵花是什么花。”

  “我看不出。”

  “这是朵伤心别离花。”

  “世上哪里有这种花?”傅红雪拈花的手冰冷。

  “有的,这世上既然有人伤心,有人别离,怎么会没有伤心别离花?”

  疯和尚已不再笑,眼睛里充满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哀伤:“这世上既然有伤心别离花,拈着它的人当然就难免要伤心别离。”

  傅红雪用两根手指拈着花枝,他的手没有动,这里也没有风。

  可是花瓣却忽然一片片飘落,花枝也枯了。

  这双手本是他拔刀的手,这双手的力量,足以摧毁一切生命。

  疯和尚的哀伤更浓:“花从来处来,已往去处去,人呢?为何还不回去?”

  傅红雪道:“回到哪里去?”

  疯和尚道:“从哪里来的,就该回到哪里去。现在回去,也许还来得及。”

  傅红雪道:“来得及做什么?”

  疯和尚道:“你要做什么,我怎么知道?”

  傅红雪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疯和尚道:“我只不过是个疯和尚,只不过偶然拾起了一朵小花而已!”

  他忽然挥手,大喝道:“去,快去做你的事!莫来烦和尚,和尚要清静。”

  和尚已坐下,跌坐在瓦砾间,转眼就已入定。

  古剎的殿堂虽然已毁了,他心里的殿堂还是完好无恙的,那就像是蜗牛的壳,风雨来临时,他立刻就可以躲进去。

  他是不是能看得出现在风雨已将来临?

  夕阳满天,没有风雨。风雨在人们的心里,在傅红雪的心里。

  ——这朵黄花是不是从竹篱上摘来的?为什么要叫作伤心别离花?

  ——谁伤心?谁别离?

  傅红雪不能问,不敢问,就算问也一定问不出来。

  想知道这答案只有一个法子。

  他用尽全力赶回去。

  ——现在回去,也许还来得及。

  可是他赶回去时,已来不及了。

  竹篱下的黄花已完全不见,连一朵都没有剩下来,人也已不见了。

  桌上还剩着三样小菜,一锅粥,两副碗筷,粥还是温的!

  床单上孩子的尿也还没有干透。

  人呢?

  “卓玉贞,杜十七!”

  傅红雪放声大呼,没有回应。

  ——是卓玉贞背弃了他?还是杜十七出卖了他们?

  傅红雪仰首向天,问天,天不应;问星,星无语;问明月,明月早已沉寂。他要到什么地方才能找到他们?到什么地方才能躲过这一场风雨?

  夜色深沉,黑暗中突然传来“笃、笃、笃”几声响,忽然有一道闪电亮起!

  不是闪电,是刀光。刀光闪动中,隐约可以看见一条比树梢还高的人影。

  人影与刀光同时飞来,竟是个畸形的侏儒,踩着根一丈长的竹竿,手里挥舞着一柄九尺长的刀。

  天王斩鬼刀。

  刀光一闪,斩破竹篱,急斩傅红雪的头颅。

  傅红雪退出八尺。

  刀光又一斩,屋檐碎裂。天王斩鬼刀的威力,如雷霆霹雳,横刀再斩傅红雪。眨眼间已斩下了七刀。

  傅红雪再退。他只有退,因为他既不能招架,也无法反击。他一定要凌空掠起一丈,他的刀才能接触到竹竿上的苗天王。可是他整个人都已在天王斩鬼刀的威力笼罩下。

  苗天王双手握刀,一刀接着一刀,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只不过就算真的是雷霆霹雳,也有间歇的时候;就算真的是天将战神,力量也会用竭。

  傅红雪一连避开了七七四十九刀,身子突然从刀光中窜起。

  他的刀也已出鞘。

  天王斩鬼刀太长,一寸长,一寸强,可是刀锋只能及远,等到对方抢攻进来时,就无法自救。

  他看出了苗天王这一点致命的弱点,他的刀已攻入了苗天王的心脏。

  谁知就在这时,苗天王脚下踩着的两根竹竿突然断成了十余节!

  他的身子忽然凌空落了下去,天王斩鬼刀也已撒手,却反手抽出了另一柄刀。

  一柄寒光四射的短刀,跟着身子下落之势,急划傅红雪的胸腹。

  傅红雪这必胜的一招,反而造成了自己致命的破绽。

  ——虎豹窜起扑人时,有经验的猎人往往会闪入它们的腹下,举刀划破。

  傅红雪现在的情况就像是已凌空窜起的虎豹,猎人的刀已到了他的腹下。

  他甚至已可感觉到,冰冷的刀锋已划破了他的衣服。

  苗天王也已算准了他绝对避不开这一刀。这不是天王斩鬼刀,却是杀人的刀。

  他全身的力量都已集中在这柄刀上,但是他的力量却忽然消失了,所有的力量都消失了,就像是皮囊中的气忽然一下子被抽空。他的刀明明可以刺入傅红雪的胸腹,却偏偏无力刺下去。

  这是怎么回事?他想不通,死也想不通!

  他看见了血,却不是傅红雪的血。血是从哪里来的?他也想不通!

  直到这时,他才忽然感觉到咽喉上有一阵无法形容的寒意,就好像咽喉已被割开了。

  可是他不信。

  他决不相信刚才那刀光一闪,就已割破了他的咽喉,他死也不相信世上会有这么快的刀。

  他甚至连看都没有看见这柄刀。

  傅红雪也倒了下去,倒在竹篱下。天地间又恢复了原来的和平与静寂。

  他忽然觉得说不出的疲倦。刚才的事,虽然在一瞬间就已过去,可是就在这一瞬间,他所有的力量都似已用尽了。

  ——生与死的距离,本就在一线之间。

  直到现在,他才能完全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刚才他距离死亡实在已太近,这一战真是他平生未遇的恶战。

  群星满天,血已干了,苗天王的血,不是他的!

  可是他彷佛也有种血已流干的感觉。现在苗天王若是还能挥刀,他一定无法抵抗。

  他甚至觉得就算有个孩子提着把锈刀来,也同样可以杀了他。

  幸好死人不能挥刀,如此深夜,这幽僻的山区也不会有人来。

  他闭上眼睛,希望能小睡片刻。有了清醒的头脑,才能行动思想。

  谁知这时却偏偏有人来了。

  黑暗中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缓慢而稳定的脚步声中,彷佛带着种奇异的韵律。

  只有一个对自己所做的事觉得很有把握的人,走路时才会带着这种韵律。

  这个人是谁?他为什么来的?来做什么?

  傅红雪静静地听着,心里忽然也有了种奇异的感觉。

  这脚步声的韵律,竟和那深山古剎中的钟声完全一样。

  那是丧钟。

  这脚步声的韵律中,竟彷佛也充满了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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