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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变化(4)


  傅红雪道:“你们究竟有什么关系?”

  燕南飞冷冷道:“别人一向都说你惜语如金,为什么我总觉得你是个多话的人?”

  傅红雪道:“因为你不会说谎,又不敢说真话。”

  燕南飞道:“现在我要说的是你,不是我。”

  傅红雪道:“我要说的却是你。”

  燕南飞道:“我们能不能说说别的?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你要到哪里去!”

  傅红雪道:“你知道,要找猎人,当然要到他自己布下的陷阱那里去找。”

  燕南飞道:“是卓东来的家?”

  傅红雪道:“以前是的。”

  燕南飞道:“现在已不是?”

  傅红雪道:“死人没有家。”

  燕南飞道:“卓东来现在已是个死人?”

  傅红雪道:“所以那地方现在已只不过是个陷阱。”

  燕南飞叹了一口气,道:“我只希望那些猎人还留在那里没有走!”

  傅红雪道:“他们应该还没有走。要做猎人,第一样要学会的就是忍耐。”

  卓东来果然已是个死人,连尸体都已冰冷。

  这并不意外。要想以杀人为业,第一样应该学会的就是灭口!你只要参加过他们的一次行动,随时都有可能被他们杀了灭口;在他们眼中看来,一个人的生命绝不会比一条野狗珍贵。

  卓东来已像是野狗般被杀死在树下。

  傅红雪远远地看着,目光中充满了悲伤和怜悯。

  ——生命本是可贵的,为什么偏偏有些人不知道多加珍惜?

  他同情这个人,也许只因为自己几乎也被毁在“酒”上。

  ——酒本身并不坏,问题只在你自己。

  ——你自己若是愿意沉沦下去,不能自拔,那么世上也绝没有任何人能救你。

  燕南飞心里的感触显然没有这么深,他还年轻,还有满怀雄心壮志。

  所以他只想问:“陷阱在这里,猎人呢?”

  傅红雪沉默着,还没有开口,屋角后忽然响起一声轻叱:“看刀!”

  刀光如闪电,直向他背后打来。傅红雪没有闪避,没有动,动的是他的刀!

  “叮”的一响,火星四激,一道刀光冲天而起,看来就像是已冲破云层飞至天外。

  傅红雪的刀已入鞘。

  燕南飞松了一口气,道:“看来至少还有一个人没有走!”

  傅红雪淡淡道:“我看得出他早已学会忍耐。”

  这两句话说完,刀光才落下,落下时已分成两点,流星般掉在地上。

  是一柄刀,飞刀!

  刀锋相击,余力反激,竟已冲天飞起数丈。

  四寸长的飞刀,已断成了两截。

  有谁能想象这一刀飞出时的力量和速度?

  可是傅红雪反手挥刀,就将这一刀击落,百炼精钢的刀锋,竟被击断。

  屋角后有人在叹息:“果然是天下无双的刀法,你果然没有说谎。”

  傅红雪缓缓转过身:“你为什么还不走?”

  他一转身,就看见了萧四无。

  萧四无是空着手走来的,冷冷道:“萧公子的四无之中,并没有‘无耻’二字,就算要走,也要走得光明磊落。”

  他的手里没有刀,就像是一个处女忽然变成赤裸,连手都不知道应该放在哪里才好。

  可是他没有逃。

  傅红雪看着他:“你只有一把刀?”

  萧四无道:“今天我要对付的是你,我只能带一把刀!”

  傅红雪道:“为什么?”

  萧四无道:“因为我知道第一刀就是最后一刀,所以我这一刀击出,必尽全力。”

  傅红雪道:“你自己先将自己置之于死地,出手时才能全无顾忌?”

  萧四无道:“正是如此。”

  他缓缓地接着道:“何况我这一刀击出,势在必中,若是不中,再多千百柄刀也是没用的。”

  傅红雪盯着他,忽然挥了挥手,道:“你说得好,你走!”

  萧四无道:“你让我走?”

  傅红雪道:“这次我也不杀你,只因为你说了两个字。”

  萧四无道:“哪两个字?”

  傅红雪道:“看刀!”

  飞刀出手,先发声示警,这绝不是卑鄙小人的行径。

  傅红雪道:“我的刀只杀心里有鬼的人,你的刀上有鬼,心中却无鬼。”

  萧四无的手忽然握紧,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奇怪的表情,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若不说这两个字,你能不能破我那一刀?”

  傅红雪道:“你已后悔?”

  萧四无道:“不是后悔,不过想知道实情而已。”

  傅红雪又盯着他看了很久,冷冷道:“你若不说那两个字,现在你已是个死人!”

  萧四无连一个字都不再说,掉头就走,并且走得很快,而且决不回头。

  屋角后却又有人在叹息:“就算他不后悔,你却要后悔的。”

  一个人缓缓走出来,青衣白袜,正是顾棋。

  傅红雪道:“我后悔?后悔什么?”

  顾棋道:“后悔没有杀了他!”

  傅红雪的手握紧。他本有两次机会杀了那个骄傲的年轻人,可是他全都放过了。

  顾棋道:“良机一失,永不再来,若要杀人,百无禁忌。”

  他笑了笑,接着道:“这次你不杀他,下次只怕就要死在他手里。”

  傅红雪盯着他,忽然冷笑,道:“你呢?这次我该不该杀你?”

  顾棋道:“这就要看了,看你是要杀我的中盘,还是要杀我的右角的那条大龙?看你拿的是白子,还是黑子?”

  傅红雪不懂,他不下棋。有闲暇的人才下棋,他有闲暇时只拔刀。

  所以顾棋只好自己笑:“我的意思是说,你不能杀我,只能杀我的棋,因为我只会下棋,何况这局棋本是你们下的,你根本连我的棋都杀不了。”

  他微笑着从傅红雪面前走过去。他知道傅红雪绝不会出手,因为他完全没有戒备,任何人都可以杀了他。但傅红雪不是任何人,傅红雪就是傅红雪。

  燕南飞看着他走过去,忽然笑了笑,道:“看来你这一着又没有走错。”

  顾棋道:“可是今天我连输了三盘。”

  燕南飞道:“输给杨无忌?”

  顾棋道:“只有他才能赢我。”

  燕南飞道:“为什么?”

  顾棋道:“因为他杀棋也像杀人一样百无禁忌,我却有心事。”

  燕南飞道:“什么心事?”

  顾棋道:“我怕输棋。”

  只有怕输的人才会输不该输的棋。越怕越输,越输越怕。

  只有心中充满畏惧的人才会杀不该杀的人——对正义的畏惧,对真理的畏惧。

  夜已很深。

  顾棋走出门,忽又回头,道:“我劝你们也不必再留在这里。”

  燕南飞道:“这里已没有人?”

  顾棋道:“没有活的,只有死的。”

  燕南飞道:“公孙屠他们不在这里?”

  顾棋道:“他们根本就没有来,因为他们急着要到别的地方去。”

  燕南飞道:“到哪里去?”

  顾棋道:“你们刚才是从哪里来的,他们就到哪里去。”

  燕南飞还想再问,他已走出门。燕南飞追出去,人已不见了。

  只能听见他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据说孔雀死的时候,明月也一定会陪着沉下去,沉入地下,沉入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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