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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老人也和年轻人一样,是有感情的,有时他们的情感甚至比年轻人更真挚,更深刻,因为他们已了解这种感情的可贵,因为他们对这种感情已有患得患失之心,还没有得到时,已唯恐它会失去。

  可是葛病毕竟不是平凡的人,毕竟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

  所以他只叹息了一声,淡淡道:“不管怎么样,你都不必为我担心,我刚才还说过,我既然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我的死活跟别人根本完全没有关系。”

  ——可是跟我有关系——丁灵琳心里被刺得更深。

  若不是为她,他根本不会死:若不是因为他,她早已死了;他的死活,怎么会跟她没有关系,她怎么能看着他死?可是她又有甚么法子能救他呢?

  ——一个病重的人,是不是能活下去,至少有一半要看他自己是不是想活下去。

  这些话彷佛忽然又在丁灵琳耳边响起,她知道他现在并不想活下去,他已是个老人,他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甚至连心里的感情,都不敢对人说出来。

  你若是他,你活着还有甚么意思?

  葛病的眼睛又阖起,忽然道:“你走吧——快走——”

  “你为甚么要我走?”

  “因为我不喜欢别人看见我死时的样子。”

  葛病的身子已开始痉挛,显然在勉强控制自己:“所以你一定要走。”

  丁灵琳用力握紧了自己的手,左手握住了右手,就像生怕自己的决心会改变一样的。

  “我不走!”她忽然大声道:“绝不走。”

  “为甚么?”

  丁灵琳的手握得更用力:“因为我要嫁给你。”

  葛病霍然张开了眼睛,吃惊地看着她:“你说甚么?”

  “我说我要嫁给你,一定要嫁给你。”她真的又下了决心。

  在这一瞬间,她已忘记了郭定,忘了叶开,忘了所有的人,所有的事。

  在这一瞬间,她只知道一件事。

  ——她绝不能就这么样看着葛病死在她面前,只要能救他,就算要她去嫁给一只猪,一条狗,她也会毫不考虑就答应。她本就是个情感丰富的女孩子,她做事本就常常是不顾一切的。别人欺负了她害了她,她很快就会忘记,可是你只要对她有一点好处,她就会永远记在心里。

  她做的事也许很糊涂,甚至很荒谬,但她却绝对是个可爱的人,因为她有一颗绝对善良的心。

  “你要嫁给我?”葛病在笑,笑容中带着三分辛酸,三分感激,还有三分是甚么?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也分不清,他不是个十分清楚的人。

  丁灵琳跳起来,她忽然发现这里唯一亮着的灯火,就是那对龙凤花烛。这本是为她和郭定而准备的,就在这对龙凤花烛前,郭定穿着一身新郎的吉服,倒了下去。

  现在,这对花烛还没有燃尽,她却已要嫁给另外一个人。

  若是别人要做这种事,无论谁都会认为这个人是个荒唐无情的疯子。可是丁灵琳不是别人,无论谁对她都只有怜悯和同情,因为她这么做,不是无情,而是有情,不是报复,而是牺牲,她不惜牺牲自己一生的幸福,为的只要报答别人对她的恩情,除此之外,她实在不知道还有甚么别的法子能救葛病。

  这法子当然并不一定有效,这种想法也很荒谬幼稚。可是一个人若是肯牺牲自己,去救别人,那么她做的事无论多荒唐,多幼稚,都值得尊敬。

  因为这种牺牲才是真正的牺牲,才是别人既不肯做、也做不到的。

  ▼第二十四章 悲欢离合

  花烛已将燃尽,烛泪还未干。

  烛泪一定要等到蜡烛已成灰时才会干,蜡烛宁愿自己被烧成灰。

  也只为了照亮别人。

  这种做法岂非也很愚蠢?

  但人们若是肯多做几件这种愚蠢的事,这世界岂非更辉煌灿烂?

  丁灵琳扶起葛病,站在花烛前,柔声道:“现在我就要嫁给你,做你的妻子,终生依靠你,所以你一定要活下去。”

  葛病看着她,一双灰黯的眼睛,忽然又有了光采,脸上的笑容,也已变得安详恬静。

  丁灵琳泪痕未干的脸上,也已露出了微笑。

  她知道他已能活下去。

  现在他已有了家,有了亲人,他已不能死。

  她含着泪笑道:“这里虽然没有喜官,但我们却一样还是可以拜天地,只要我们两个人愿意,有没有别人做见证都一样。”

  这并不是儿戏,更不算荒唐,因为她的确是真心诚意的。

  葛病慢慢地点了点头,目中带着种异样的光采看着她,看着面前的花烛。

  能和自己喜爱的女子结合,岂非正是每个男人最大的愿望。

  他微笑着:“我这一生中,一直都在盼望能有这么样一天——我本来以为我永远不会有这么样一天了,可是现在——”

  现在他终于达成了他的愿望。

  他的语声也变得安详而恬静,可是他并没有说完这句话,他忽然倒了下去。

  死亡来得比闪电还快,忽然就击倒了他。

  他完全不能抵抗。

  没有人能抵抗。

  黎明前总是一天最黑暗的时候。

  丁灵琳已跪下,跪在葛病的尸体前,眼泪就像是泉水般涌出来。

  就在这同一个地方,同一对花烛前,就在同一天晚上,已有两个准备跟他结合的男人倒了下去。

  这打击实在太大。

  也许他们本就要死的,因为她,他们也许反而死得更快。

  可是她自己却已不能不这么想。她忽然觉得自己是个不祥的女人,只能为别人带来灾祸和死亡。

  郭定死了,葛病死了,叶开也几乎死在她的刀下。

  她自己却偏偏还活着。

  ——我为甚么还要活着?为甚么还要活在这世界上?

  这是个甚么样的世界?

  每个她认得的人,竟都可能是魔教中的人,从铁姑开始,到玉箫道人,葛病,还有那冷酷如恶魔的孤峰天王,每个人都是她想不到的。

  在这世界上,还有甚么是她可信赖的?

  只有叶开!可是叶开又在何处?

  酒还在她身旁,烈酒喝下去时,就像是喝下了一团火。

  她喝了一口,又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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