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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新仇旧恨(1)


  爱情有暗淡时,阳光也一样。太阳升起又落下。傅红雪下山时,已是第二个晚上。

  大病初愈后,再加上这种几乎没有人能忍受的打击,他整个人剩下的还有什么?除了悲伤、哀痛、愤怒、仇恨之外,他还有什么?还有恐惧。一种对寂寞的恐惧。

  从今以后,千千万万年,他是永远再也见不着她,那永恒的孤独和寂寞,要如何才能解脱?这种恐惧才是真正没有人能忍受的。既不能忍受,又无法解脱,就只有逃避,那怕只能逃避片刻也好。

  山下的小镇上,还有酒。酒是苦的也好,是酸的也好,他只想大醉一场,虽然他明知酒醒后的痛苦更深。醉,的确不能解决任何事,也许会有人笑他愚蠢。只有真正寂寞过、痛苦过的人,才能了解他这种心情。

  客栈中的灯光还亮着,他紧紧握着他的刀走过去。他醉了。他醉得很快。人在虚弱和痛苦中,本就醉得快。

  他还能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这小客栈的老板娘从柜台后走过来,用大碗敬了他一碗酒。这老板娘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肥胖的脸上还涂着厚厚的脂粉,只要一笑起来,脸上的脂粉就会落在酒碗里。可是她的酒量真好。他只记得自己好像也敬了她一碗,然后他整个人就突然变成一片空白,他的生命在这段时候也是一片空白。也只有真正醉过的人,才能了解这种情况。

  那并不是昏迷,却比昏迷更糟——他的行动已完全失去控制,连自己都永远不知道自己做过了多可怕的事。

  无论多么醉,总有醒的时候。

  他醒来时,才发现自己睡在一间很脏的屋子里,一张很脏的床上。屋里充满了令人作呕的酒臭和脂粉香,那肥胖臃肿的老板娘,就赤裸裸的睡在他身旁,一只肥胖的手,还压在他身上。他自己也是赤裸裸的,还可以感觉到她大腿上温暖而松弛的肉。

  他突然想呕吐。昨天晚上究竟做过了什么事?他连想都不敢想。为他而死的情人尸骨还未寒,他自己却跟一个肥猪般的女人睡在同一张床上。生命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龌龊,如此卑贱?

  他想吐,把自己的心吐出来,放到自己脚下去践踏。放到烘炉里去烧成灰。

  那柄漆黑的刀,和他的衣服一起散落在地上。他跳起来,用最快的速度穿起衣裳,突然发觉有一双肥胖的手拉住了他。

  “怎么,你要走了?”

  傅红雪咬着牙,点了点头。

  她脂粉残乱的脸上,显得惊讶而失望:“你怎能走?昨天晚上你还答应过我,要留在这里,一辈子陪着我的。”

  寂寞!可怕的寂寞。一个人在真正寂寞时又沉醉,就像是在水里快被淹死时一样,只要抓住一样可以抓得住的东西,就再也不想放手了。

  可是他抓住的东西,却往往会令他堕落得更快。傅红雪只觉得全身冰冷,只希望自己永远没有到这地方来过。

  “来,睡上来,我们再——”

  这女人还在用力拉着他,彷佛想将他拉到自己的胸膛上。

  傅红雪突然全身发抖,突然用力甩脱了她的手,退到墙角,紧紧地握着他的刀,嘎声道:“我要杀了你,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这苍白孤独的少年,竟像是突然变成了一只负了伤的疯狂野兽。她吃惊地看着他,就像是被人在脸上重重的掴了一巴掌,突然放声大哭,道:“好,你就杀了我吧,你说过不走的,现在又要走了——你不如还是快点杀了我的好。”

  寂寞,可怕的寂寞。她也是个人,也同样懂得寂寞的可怕,她拉住傅红雪时,也正像是一个快淹死的人抓住了块浮木,以为自己不会再沉下去。

  但现在所有的希望突然又变成失望。

  傅红雪连看都没有再看她一眼,他不忍再看她,也不想再看她。就像是一只野兽冲出牢笼,他用力撞开了门,冲出去。

  街上有人,来来往往的人都吃惊地看着他。但他却是什么都看不见,只知道不停地向前狂奔,奔过长街,奔出小镇。他停下来时,就立刻开始呕吐,不停地呕吐,彷佛要将自己整个人都吐空。然后他倒了下去,倒在一棵木叶已枯黄的秋树下。

  一阵风吹过,黄叶飘落在他身上。但他已没感觉,他已什么都没有,甚至连痛苦都已变得麻木。既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候,他就这样伏在地上,彷佛在等着别人的践踏。

  现在他所剩下的,已只有仇恨。人类所有的情感中,也许只有仇恨才是最不易甩脱的。他恨自己,恨马空群,他更恨叶开。因为他对叶开除了仇恨外,还有种被欺骗了、被侮辱了的感觉。

  这也许只因为在他的心底深处,一直是将叶开当做朋友的。你若爱过一个人,恨他时才会恨得更深。这种仇恨远比他对马空群的仇恨更新鲜,更强烈。远比人类所有的情感都强烈!

  现在他是一无所有,若不是还有这种仇恨,只怕已活不下去。他发誓要活下去。

  他发誓要报复——对马空群,对叶开!

  经过昨夜的暴雨后,大地潮湿而柔软,泥土中孕育着生命的芳香。不管你是个怎么样的人,不管你是高贵,还是卑贱,大地对你总是不变的。你永远都可以依赖它,信任它。

  傅红雪伏在地上,也不知过了多久,彷佛要从大地中吸收一些生命的力量。

  有人来看过他,又叹着气,摇着头走开。他知道,可是他没有动。

  “年纪轻轻的,就这么样没出息,躺在地上装什么死?”

  “年轻人就算受了一点打击,也应该振作起来,装死是没有用的。”有人在叹息,有人在耻笑。

  傅红雪也全都听见,可是他没有动。他受的痛苦与伤害已太重,别人的讥嘲耻笑,他已完全不在乎。他当然要站起来的,现在却还不到时候,因为他折磨自己,还没有折磨够。

  无论如何,刀还在他手里。苍白的手,漆黑的刀。

  突然有人失声轻呼:“是他!”是女人的声音,是一个他认得的女人。

  但他却还没有动,不管她是谁,傅红雪只希望她能赶快走开。现在他既不想见别人,更不想让别人看见他。

  怎奈这女人偏偏没有走,反而冷笑着,道:“杀人不眨眼的傅公子,现在怎么会变成像野狗一样躺在地上,是不是有人伤了你的心?”

  傅红雪的胃突然收缩,几乎又忍不住要呕吐。

  他已听出这个人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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