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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〇


  天心楼不开在天心,在湖心。

  湖不大,荷花已残,荷叶仍绿,半顷翠波,倒映着楼上的朱栏,栏下泊着几只轻舟。四面纱窗都已支起,一位白发萧萧、神情严肃的老人,正独自凭栏,向湖岸凝睐。

  他看来就彷佛这晚秋的残荷一样萧索,但他的一双眼睛,却是明亮而坚定的。

  因为他已下了决心。他已决心要还别人一个公道!

  夜色更浓,星都已疏了。

  “唉!”一声,一艘轻舟自对岸摇来,船头站着个面色苍白的黑衣少年,手里紧紧握着一柄刀。

  苍白的手,漆黑的刀!傅红雪慢慢地走上楼。

  他忽然觉得很疲倦,就彷佛一个人涉尽千山万水,终于走到了旅途终点似的,却又偏偏缺少那一份满足的欢悦和兴奋。

  “人都来齐了么?——”

  现在他总算已将他的仇人全都找齐了,他相信马空群必定也躲藏在这里。因为这老人显然已无路可走。

  十九年不共戴天的深仇,眼看着这笔血债已将结清,他为什么竟连一点兴奋的感觉都没有?

  这连他自己都不懂。他只觉得心很乱。

  翠浓的死,路小佳的死,那孩子的死——这些人本不该死,就像是一朵鲜花刚刚开放,就已突然枯萎。他们为什么会死?是死在谁手上的?翠浓,他最爱的人,却是他仇人的女儿。丁灵中是他最痛恨的人,却是他的兄弟。他能不能为了翠浓的仇恨,而去杀他的兄弟?绝不能!

  可是他又怎么能眼见着翠浓为他而死之后,反而将杀她的仇人,当做自己的兄弟!他出来本是为了复仇的,他心里的仇恨极深,却很单纯。仇恨,本是种原始的、单纯的情感。他从未想到情与仇竟突然纠缠到一起,竟变得如此复杂。

  他几乎已没有勇气去面对它。因为他知道,纵然杀尽了他的仇人,他心里的痛苦还是同样无法解脱。但现在纵然明知面前摆着的是杯苦酒,也得喝下去。

  他也已无法退缩。他忽然发现自己终于已面对着丁乘风,他忽然发觉丁乘风竟远比他镇定冷静。灯光很亮,照着这老人的苍苍白发,照着他严肃而冷漠的脸。

  他脸上每一条皱纹,每一个毛孔,傅红雪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坚定的目光,也正在凝视着傅红雪苍白的脸,忽然道:“请坐。”

  傅红雪没有坐下去,也没有开口,到了这种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丁乘风自己却已慢慢地坐了下去,缓缓地说道:“我知道你是绝不会和你仇人坐在同一个屋顶下喝酒的。”

  傅红雪承认。

  丁乘风道:“现在你当然已知道,我就是十九年前,梅花庵外那件血案的主谋,主使丁灵中去做那几件事的,也是我。”

  傅红雪的身子又开始在颤抖。

  丁乘风道:“我杀白天羽,有我的理由,你要复仇,也有你的理由,这件事无论谁是谁非,我都已准备还你个公道!”他的脸色还是同样冷静,凝视着傅红雪的脸,冷冷地接着说道:“我只希望知道,你要的究竟是那种公道?”

  傅红雪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突然道:“公道只有一种!”

  丁乘风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不错,真正的公道确实只有一种,只可惜这种公道却常常会被人曲解的。”

  傅红雪道:“哦?”

  丁乘风道:“你心里认为的那种真正的公道,就跟我心里的公道绝不一样。”

  傅红雪冷笑。

  丁乘风道:“我杀了你父亲,你要杀我,你当然认为这是公道,但你若也有嫡亲的手足被人毁了,你是不是也会像我一样,去杀了那个人呢?”

  傅红雪苍白的脸突然扭曲。

  丁乘风道:“现在我的大儿子已受了重伤,我的二儿子已成了残废,我的三儿子虽不是你杀的,却也已因这件事而死。”他冷静的脸上也露出了痛苦之色,接着道:“杀他的人,虽然是你们白家的后代,却是我亲手抚养大的,却叫我到何处去要我的公道?”

  傅红雪垂下目光,看着自己手里的刀。他实在不知道应该如何答复,他甚至已不愿再面对这个满怀悲愤的老人。

  丁乘风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但我已是个老人了,我已看穿了很多事,假如你一定要你的公道,我一定要我的公道,这仇恨就永无休止的一日。”他淡淡地接着道:“今日你杀了我,为你的父亲报仇固然很公道,他日我的子孙若要杀你为我复仇,是不是也同样公道?”

  傅红雪发现叶开的手也在发抖。

  叶开就站在他身旁,目中的痛苦之色,甚至比他还强烈。

  丁乘风道:“无论谁的公道是真正的公道,这仇恨都已绝不能再延续下去。为这仇恨而死的人,已太多了,所以——”他的眼睛更亮,凝视着傅红雪道:“我已决定将你要的公道还给你!”

  傅红雪忍不住抬起头,看着他。

  “这老人究竟是个阴险恶毒的凶手?还是个正直公道的君子?”

  傅红雪分不清。

  丁乘风道:“但我也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

  傅红雪在听着。

  丁乘风道:“我死了之后,这段仇恨就已终结,若是再有任何人为这仇恨而死,无论是谁死在谁手里,我在九泉之下,也绝不会饶他!”

  他的声音中突然有了凄厉而悲愤的力量,令人不寒而栗!傅红雪咬着牙,嘶声道:“可是马空群——无论是死是活,都绝不能放过他!”

  丁乘风脸上突然露出种很奇特的微笑,淡淡道:“我当然也知道你是绝不会放过他的,只可惜你无论怎样对他,他都已不放在心上了。”

  傅红雪变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丁乘风又笑了笑,笑得更奇特,目中却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悲哀和伤感。他不再回答傅红雪的话,却慢慢地举起面前的酒,向傅红雪举杯。

  “我只希望你以后永远记得,仇恨就像是债务一样,你恨别人时,就等于你自己欠下一笔债,你心里的仇恨越多,那么你活在这世上,就永远不会再有快乐的一天。”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准备将杯中酒喝下去。但就在这时,突见刀光一闪。刀光如闪电。接着,“叮”的一响,丁乘风手里的酒杯已碎了,一柄刀随着酒杯的碎片落在桌上。

  一柄飞刀!三寸七分长的飞刀!

  傅红雪霍然回头,吃惊的看着叶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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