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古龙 > 边城浪子 | 上页 下页 |
一一七 |
|
屋子里很简朴,很干净,雪白的墙上,挂着一幅人像。画得并不好的人像,却很传神。 一个白面微须、目光炯炯有神的中年人,微微仰着脸,站在一片柳林外,身子笔挺,就像是一杆标枪一般。他穿的是一件紫缎锦袍,腰畔的丝带上,挂着一柄刀,漆黑的刀!人像前还摆着香案,白木的灵牌上,写着的是:恩公白大侠之灵位。这就是赵大方的家。 赵大方的确是个很懂得感激人的人,的确是条有血性的汉子。现在他又出去为傅红雪打听消息了。 傅红雪正坐在一张白杨木桌旁,凝视着他父亲的遗像。他手里紧紧握着的,也正是一柄同样的刀,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他到这里已来了四天。这四天来,他天天都坐在这里,就这样呆呆地看着他的遗像。他全身冰冷,血却是热的。 “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奇男子,也是近百年来武林中最了不起的英雄好汉。” 这一句话就已足够。无论他吃了多少苦,无论他的牺牲多么大,就这一句话已足够。 他绝不能让他父亲的在天英灵,认为他是个不争气的儿子。他一定要洗清这血海深仇,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值得。 夜色已临,他燃起了灯,独坐在孤灯下。这些天来,他几乎已忘记了翠浓,但在这寂寞的秋夜里,在这寂寞的孤灯下,灯光闪动的火焰,彷佛忽然变成了翠浓的眼波。他咬紧牙,拼命不去想她。在他父亲的遗像前,来想这种事,简直是种冒渎,简直可耻,幸好就在这时,门外已有了脚步声。这是条很僻静的小巷,这是栋很安静的屋子,绝不会有别人来的。 进来的人果然是赵大方。傅红雪立刻问道:“有没有消息?” 赵大方垂着头,叹息着。 傅红雪道:“我已等了四天。” 赵大方搓着手,道:“你就算要走,也该等到明天走。” 傅红雪道:“为什么?” 赵大方道:“因为今天夜里有个人要来。” 傅红雪道:“什么人?” 赵大方道:“一个怪人。” 傅红雪皱了皱眉。 赵大方神情却兴奋了起来。道:“他不但是个怪人,而且简直可以说是个疯子,但他却是天下消息最灵通的疯子。” 傅红雪迟疑着,道:“你怎么知道他会来?” 赵大方道:“他自己说的。” 傅红雪道:“什么时候说的?” 赵大方道:“三年前。” 傅红雪又皱起了眉。 赵大方道:“就算是三十年前说的,我还是相信他今天夜里一定会来,就算砍断了他的两条腿,他爬也会爬着来。” 傅红雪冷冷道:“他若死了呢?” 赵大方道:“他若死了,也一定会叫人将他的棺材抬来。” 傅红雪道:“你如此信任他?” 赵大方道:“我的确信任他,因为他说的话,从未失信过一次。” 傅红雪慢慢地坐了下去。 赵大方却忽又问道:“你从不喝酒的?” 傅红雪摇摇头。他摇头的时候,心里又在隐隐发病。赵大方并没有看出他的痛苦,笑着道:“但那疯子却是酒鬼,我在两年前已为他准备了两坛好酒。” 傅红雪冷冷的道:“我只希望这两坛酒有人喝下去。” 酒已摆在桌上,两大坛。 夜已深了,远处隐隐传来更鼓,已近三更。 三更还没有人来。赵大方却还是心安理得地坐在那里,连一点焦躁的表情都没有。 他的确是个很信任朋友的人! 傅红雪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什么话都不再问。 还是赵大方忍不住打破了沉默,微笑着道:“他不但是个疯子,是个酒鬼,还是个独行盗,但我从来也没有见过比他更可靠的朋友。” 傅红雪在听着。 赵大方道:“他虽然是个独行盗,却是个劫富济贫的侠盗,自己反而常常穷得一文不名。” 傅红雪并不奇怪,他见过这种人,听说叶开就是这种人。 赵大方道:“他姓金,别人都叫他金疯子,渐渐就连他本来的名字都忘了。” 傅红雪这时却已没有在听他说话,因为这时小巷中已传来一阵脚步声。脚步声很重,而且是两个人的脚步声。 赵大方也听了听,立刻摇着头道:“来的人绝不是他。” 傅红雪道:“你说过他是个独行盗,一向是独来独往的。”他笑了笑,又道:“独行盗走路时脚步也绝不会这么重。”傅红雪也承认他说的有理,但脚步声却偏偏就在门外停了下来。 这次是赵大方皱起了眉。外面已有了敲门声。 赵大方皱着眉,喃喃道:“这绝不是他,他从不敲门的。” 但他还是不能不开门。门外果然有两个人,两个人抬着口很大的棺材。 夜色很浓,秋星很高,淡淡的星光,照在这两个人的脸上。他们的脸很平凡,身上穿着的也是很平凡的粗布衣裳,赤足穿着草鞋。无论谁都能看得出这两人都是以出卖劳力为生的穷人。 “你姓赵?” 赵大方点点头。“有人叫我们将这口棺材送来给你。”他们将棺材往门里一放,再也不说一句话,掉头就走,彷佛生怕走得不快。 赵大方本来是想追上去的,但看了这口棺材一眼,又站住。他就这样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这口棺材,他眼睛里似将流下泪来,黯然道:“我说过,他就算死了,也会叫人将他的棺材抬来的。” 傅红雪的心也沉了下去。他对这件事虽然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但总还是有一点希望的。现在希望已落空。看到赵大方为朋友悲伤的表情,他心里当然也不会太好受,只可惜他从来不会安慰别人。 |
虚阁网(Xuges.com)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