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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第三十三章 刀下亡魂

  凌晨,秋寒满衾。

  翠浓醒了,她醒得很早,可是她醒来的时候,已看不见枕畔的人。枕上还残留着傅红雪的气息,可是他的人呢?一种说不出的孤独和恐惧,忽然涌上翠浓的心,她的心沉了下去,她还记得昨夜傅红雪说的话:“有些事你虽然不想做,但却非做不可。”

  当然她也承认。无论谁在这一生中,至少都做过一两件他本不愿做的事。现在她终于明白傅红雪这句话的意思。

  “我不想走的,但是我不能不走。”

  风吹着窗纸,苍白得就像是她的脸。

  风真冷。

  她痴痴地听着窗外的风声,她并没有流泪,可是她全身却已冰冷。

  乳白色的晨雾刚刚从秋草间升起,草上还带着昨夜的露珠,一条黄泥小径蜿蜒从田陌间穿出去。傅红雪走在小径上,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左腿先迈出一步,右腿再跟着慢慢地拖过去。

  漆黑的刀,苍白的脸。

  “我不想走的,可是我不能不走!”

  他也并没有流泪,只不过心头有点酸酸的,又酸又苦又涩,可是他的痛苦并不深,因为这次并不是翠浓离开了他,而是他主动离开了翠浓。

  “……我只知道离开了你十二天之后,再也不想离开你片刻。”对这句话,他并不觉得歉疚,因为当时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确是真心的。

  那时本是他最软弱的时候。一个人空虚软弱时,往往就会说出那些连他自己也想不到自己会说出来的话。当时他的确想她,感激她,需要她。因为她令他恢复了尊严和自信,令他觉得自己并不是个被遗弃的人。

  然后他的情感渐渐平静。然后他就想起了各种事,想起了她的过去,她的职业,她的虚荣。想起了她悄悄溜走的那一天,尤其令他忘不了的是,那赶车的小伙子搂着她走入客栈的情况。

  那十三天,他们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在……他拥抱着她光滑柔软的胴体时,忽然觉得一阵说不出的恶心。

  “……那已是过去的事,我们为什么不能将过去的事一起忘记?”

  现在他才知道,有些事是永远忘不了的,你越想忘记它,它越要闯到你的心底来。那时他不禁又想起她一掌将那小伙子掴倒在地上的情景。

  “以后说不定她还是会悄悄溜走的,因为她本就是个无情无义的人。”

  猛然间,所有的爱全都变成了恨,因为他本来就是生长在仇恨中的。

  “何况我本来就无法供养她,何况我要去做的事她本就不能跟着。”

  “我走了,反而对她好。”

  “过两年,她说不定真能将银子一车车运回去。”

  一个人若要为自己找借口,那实在是件非常容易的事。一个人要原谅自己更容易。他已完全原谅了自己。翠浓若是永远不再回来,他也许会思念一生,痛苦一生,可是她现在已回来。他情感的创伤,很快就收起了口,结起了疤,伤疤是硬的,硬而麻木。

  “既然她迟早要走,我为什么不先走呢?”

  秋意很深,秋色更浓。

  远山是枯黄色的,秋林也是枯黄色,在青灰色的苍穹下,看来有种神秘而凄艳的美。

  傅红雪慢慢地走过去。他走得虽慢,却绝不停下来,因为他知道秋林后就是好汉庄。

  好汉庄就像它的主人一样,已经垂垂老矣。

  墙上已现出鱼纹,连油漆都很难掩饰得住,风吹着窗棂时,不停地“格格”发响。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正照在架上的铁斧上。

  一柄六十三斤的大铁斧。

  薛斌背负着双手,站在阳光下,凝视着这柄铁斧。

  在他说来,这已不仅是柄斧头而已,而是曾经陪他出生入死,身经百战的伙计。

  三十年前,这柄铁斧陪他入过龙潭,闯过虎穴,横扫过大行山。现在这柄铁斧还是和三十年前一样,看来还是那么刚健,还是在闪闪的发着光。

  可是铁斧的主人呢?

  薛斌抬起手掩住嘴,轻轻地咳嗽着,阳光照在他身上,虽然还只不过是刚升起来的阳光,但在他感觉中,却好像是夕阳。他自己却连夕阳无限好的时光都已过去,他的生命已到了深夜。

  枣木桌上,有一卷纸,那正是他在城里的旧部用飞鸽传来的书信。现在他已知道他的朋友和儿子都已死在一个少年人的刀下,这少年叫傅红雪。薛斌当然知道这并不是他的真名实姓。他当然姓白。

  白家人用的刀,那是漆黑的——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薛斌很了解那是柄什么样的刀。他曾亲眼看到过同样的一柄刀,在眨眼间连杀三位武林中的一流高手。

  现在他身上还有一条刀疤,从喉头直穿脐下,若不是他特别侥幸,若不是对方力已将竭,这一刀已将他劈成两半。直到十几年后,他想起那时刀光劈下时的情景,手心还是会忍不住淌出冷汗。有时他在睡梦间都会被惊醒,梦见有人又拿着同样一柄漆黑的刀来找他,将他一刀劈成两半。

  现在这人果然来了!

  铁斧还在闪着光。

  他挽起衣袖,紧握住斧柄,挥起。

  昔年他也曾用这柄铁斧,劈杀太行巨盗达三十人之多,但现在这柄铁斧却似已重得多了,有时他甚至已不能将它使完那一百零八招。他决心还要试一试。

  大厅中很宽阔,他挥舞铁斧,移身错步,剎那间,只见斧影满厅,风声虎虎,看来的确还有几分昔年横扫大行山的雄风威力。可是他自己知道,他已力不从心了。使到第七十八招式,他已气喘如牛,这还只不过是他自己一个人在练,若是遇到强敌时,只怕连十招都很难。

  他喘息,放下铁斧。桌上有酒,他喘息着坐下来,为自己斟了满满一杯,仰起脖子喝下去。

  他发现自己连酒量都已大不如前了,以前他可以连尽十觥,现在只不过喝了三大杯,就已酒意上涌,连脸都红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家人,佝偻着身子,慢慢地走了进来。

  他幼时本是薛斌的书童,在薛家已近六十年。少年时,他也是个精壮的小伙子,也舞得起三十斤重的铁斧,也杀过些绿林好汉。但现在,他不但背已驼,腰已弯,身上的肌肉已松弛,而且还得了气喘病,走几步路都会喘起来。

  薛斌看见他,就好像看见自己一样。

  “岁月无情,岁月为什么如此无情?”

  薛斌在心里叹了口气,道:“我吩咐你的事,已办妥了吗?”

  其实他本不必问的,这老家人对他的忠心,他比谁都知道得更清楚。老人家垂着手,道:“庄丁,马夫连后院的丫头和老妈子,一共是三十五个人,现在全都已打发走了,每个人都发了五百两银,已足够他们做个小生意,过一辈子了。”

  薛斌点点头,道:“很好。”

  老家人道:“现在库里的现银还剩下一千五百三十两。”

  薛斌道:“很好,你全带走吧。”

  老家人垂下头,“我……我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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